皇后(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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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已在建章宫外等了许久, 用晚膳时, 侍女来报说, 陆惠妃已经回宫、圣上还未回銮, 如同嚼蜡的膳食,吃在她口中, 便愈发不是滋味,难以下咽。
一桌炊金馔玉的精美膳食,直至凉透,她也没有真正用上几筷子,心腹素葭担心她饿着身体, 劝问可要进些小食享用,可她脑海里一直回响着今日下午太后娘娘所说的话,被绣花针戳破的指尖, 似乎也一直疼到晚上, 半点用膳的心思也没有, 摆了摆手,令侍女将膳食撤下。
她这皇后娘娘的生活, 看起来高高在上、荣华无比, 实则, 说起来,也很简单,平日里独自用完晚膳后, 她便看看书、写写字、抚抚琴, 等到倦意上来, 便命人伺|候沐浴更衣,而后独自安寝,比在家做女儿时,还要清静几分。
但今夜,她无法静下心来看半页书、写半个字,也没有半分困意,一个人在长春宫花窗之下,坐了许久,眼望着殿外夜色越来越深,而圣上,一直没有回来。
这时节是暮春,透窗的夜风都是微暖微香的,那香气里,有牡丹,有蔷薇,有芙蓉,有玉兰,独独没有梅花,梅花欺霜傲雪,不会在这百花齐绽的时节开放,她宫外的香雪海,在这花团锦簇的季节,只会凋零,悄落成泥,杳无踪迹。
一年又一年,她宫外的梅花,开了已有八个冬天,第一年梅花初绽时,她是十三岁的大梁皇后,世人道圣上与皇后青梅竹马,为博皇后一笑,集天下梅花珍种,种在长春宫外,帝后相谐,感情甚笃。
梅花开到如今,再没有人说这样的话,皇后离了长春宫殿,在无花的梅林中走了许久,停下脚步,轻问身边,“陛下回来了吗?”
身边侍女轻轻摇头,“还未……”
皇后也不知心中在想什么,好像在想许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她在沉默的月色下无言地走着,隐约想起十一年前的一个晚上,她也是这样,沉默地在月色下走着,不言不语,表面是沉静的郡主贵女,心里头却乱糟糟的,初萌的少女情怀,如沸腾的水泡,咕噜噜地直往外冒。
……圣上要为太子殿下选妃了,会是谁呢……听说圣上随太子心意,太子殿下,会选谁呢……
……该是谁呢?
……该是她啊……
……她是华阳公主与武安侯之女,与殿下身份亲近而又相配;她的父母亲,暗助殿下登上太子之位,她的胞弟,是殿下最好的兄弟朋友;她与殿下打小相识、青梅竹马,殿下的生母姜贵妃娘娘,很是喜欢她,而她的父母亲,也有意她为未来皇后;她知道她就是与殿下关系最要好的世家贵女,再没有别的身份相当的同龄女孩儿,与殿下关系这般亲近……
……这是天作之合啊……
……这是天作之合吗……
皇后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建章宫前,殿中有灯火,但她的太子殿下,却不在那里,皇后站在殿前高高的丹墀上,望向绵延不尽的夜色宫阙,心道,圣上现下,是在她那里吗……在那里,做什么呢……
她在夜风中站了许久,终于等到圣驾回銮的灯光,七八年前,有时圣上有事离宫、入夜方归,她也这般等在建章宫前,在夜色中眺望着他归来的灯火——那时,她还常伴着他起居建章宫,他下辇见到她等在殿前,便会道:“淑音,你不必等朕的,早些安置才是,这样等在殿外受风,小心着凉。”
圣上待她总是体贴的,体贴到……客气……
可那时她不懂,以为这就是夫妻恩爱的“相敬如宾”,日日欢喜,欢喜地不问外事,只知母亲与圣上有些不和,不知前朝已越发暗流汹涌,一年比一年剑拔弩张。
一次夜里,她见批阅奏折的圣上,困倦到趴在御案上睡着,取了披风披在他的身上,又躬身去捡掉在地上的奏折,翻开的奏折刚拿在手里,就听到圣上嗓音微冷:“淑音!”
她怔怔抬首看去,见圣上已经醒了,肩头的披风,也掉落在了地上,圣上见她愣着了,似意识到方才语气有些严冷,缓和了声气,边自她手中拿过那道奏折,边温声道:“你先歇下吧,朕看完奏折再安置。”
她道:“……那臣妾去了,陛下也早些安置,身体要紧。”
圣上含笑道“好”,她转身走了几步,回头看圣上就这般拿着奏折、望着她走远,后来,她走得更远,没多久,圣上对她说,长春宫外的梅花开了,若能每日清晨,都在梅香中醒来,那真是人生一大风雅乐事。
于是她搬回了长春宫,等到来年梅花凋落的时候,也没有再搬回去,梅花落了,可春日里百花齐放,圣上开了选秀,鲜妍的世家女子,亦似香花,姹紫嫣红地盛开在原本一支独秀的后宫中。
短暂的雨露均沾之后,圣上开始专宠冯氏,将其晋为在她之下的贵妃,冯氏婉顺娇柔,如一支菟丝花,紧紧攀附着圣上,荣宠数年不衰,她有时看着圣上那般长情盛宠,都在心底害怕,害怕已占了她夫君心意的冯氏,再进一步,连她这妻子的位置,也要夺走。
但到底没有,不管前朝如何明争暗斗,不管冯氏如何圣眷优渥,她皇后的位置,始终稳如泰山,冯氏亦不敢在她面前放肆半分,她有时想,这是因为母亲前朝势力庞大、冯氏在内的世家妃嫔心存忌惮的缘故,有时想,这是因为太后娘娘看着她长大,打心眼里疼爱她,这情分旁的妃嫔都不会有,也有时忍不住想,是不是在圣上心底,不管如何爱宠别的女子,但妻子的位置,永只能是她的……
她想啊想啊,从起初的忧惶羡嫉,到后来的心气消平,冯氏自掘坟墓,做下错事,一夜之间,尽失恩宠,曾是那般宠爱冯氏的圣上,只不过一夜,就断了情分,说丢开就丢开了,毫不留恋……
……圣上真的宠爱冯氏吗?……那真的是宠爱吗?……
……冯氏贵为贵妃,荣宠无限之时,为何要设下毒计,自掘坟墓地去谋害明郎的妻子,真是因为去夏的落水流产一事吗?……若既如此嫉恨,认定是温蘅有意害她流产,为何当时不动手报复,一直生生拖了八|九个月……
……冯氏一动手害人,只隔一日,明郎便与温蘅和离,所谓的和离理由,虽说得有板有眼,但不能叫人完全信服,无论她与太后娘娘如何苦劝,他二人都铁了心要分开,不但不顾念半点夫妻情分,甚至连腹中的孩子,都挽不住他们的婚姻……
还有除夕夜圣上的反常、所谓永安公主的身份……那般多的迹象与猜疑,都指向了同一个可能的答案,一个叫她惊惧到心头冰凉的答案,皇后静望着夜色中御辇近前,垂下眼,亦压下满心寒凉,如仪见驾。
圣上下辇的脚步十分轻快,嗓音亦是舒徐,似是心情颇佳,“起来吧,不必多礼。”
皇后站直身体,抬眼看去,惊见圣上神态轻愉的眉眼之下,划有几道细红的伤痕,瞧着像是刚伤不久,惊忧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皇帝怎能告诉皇后,他这是被人抄扫帚狠狠打了,眼见着皇后盯着他眼下伤处瞧,只能笑着道:“无妨,走路的时候没注意,不小心被几根细树枝划到了。”
……细树枝吗?伺|候御前的内监侍卫,怎会那般不小心,这细长的伤痕,瞧着倒有几分,像被女子指甲抓挠过的……
皇后不语,又听圣上问道:“这么晚,找朕有事?”
皇后道:“……臣妾有事……要问陛下……”
皇帝看皇后也不知在外吹风站等了多久,笑道:“进殿说吧”,又道,“有事找朕,进殿等着就是,何必站在外头受风,小心着凉。”
相似的话语,言犹在耳,只是身前年轻的天子,已不是七八年前的少年,她也不是当年的淑音,皇后默了默道:“不合规矩呢,臣妾身为六宫之首,岂可违矩。”
皇帝一笑,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携皇后入殿对坐,他在永安公主府那顿晚膳用的,真是又饿又渴,既回来了,必得好好用顿夜宵,赵东林也够机灵,没等他开口,就先让御膳房端呈了不少备好的点心过来,皇帝让皇后一起用些,又见这些点心里,没有皇后喜欢的枣泥酥,吩咐宫侍道:“让御厨做道枣泥酥送来。”
宫侍应声退下,皇帝边喝茶边咬枫茶糕,刚咽了几口,听一旁皇后轻轻道:“其实臣妾不爱吃枣泥酥。”
皇帝一怔,见皇后抬起头,淡淡笑看着他道:“太甜了。”
皇帝的记忆之中,皇后一直钟爱这道点心,从小时候到现在,钟爱了许多年,此刻乍然听皇后如此说,心中也是惊讶,但也未多说什么,只将面前那碟枫茶糕,端至皇后身前道:“那……吃吃这个,这个不甜,还有点清苦之味,朕刚开始吃时,也有些吃不惯,但吃着吃着,倒有点滋味了,你吃吃看。”
皇后拿起一块淡绿色的枫茶糕,这是……温蘅爱吃的……
她低首轻轻咬了一口,任微苦的清茶味,在口中蔓延,慢慢嚼咽着问道:“陛下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皇帝道:“……既出了宫,就顺道看看京中民生。”
皇后静静看向皇帝,“陛下心情不错,京中定是物市繁华、民风纯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皇帝不接话,只笑着给皇后倒了杯茶,听皇后慢慢问道:“陛下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次,臣妾和陛下还有明郎、嘉仪,甩了跟随的侍从,一起出宫去繁街玩……”
“记得”,皇帝喝着茶道,“朕记得,你还走散了。”
“是呢”,皇后笑道,“臣妾那时候被人群冲散了,本来又着急又害怕,后悔这样轻率地偷跑出来玩,都快急得哭出来了,泪水在眼里打转儿的时候,隐约听见陛下在喊‘淑音’,一下子就不害怕了……因为臣妾知道,陛下一定会找到臣妾,把臣妾平平安安地带回去的……”
她静了静道:“陛下有很久没唤臣妾‘淑音’了……”
皇帝顿住喝茶的手,看向皇后道:“……都大了。”
“是啊,都长大了”,皇后轻轻地道,“大了,许多事就都变了。”
皇帝直觉皇后今夜有些异常,想她可是因为前朝之事心思郁结,夜深难眠,静望了皇后片刻,低道:“有些事是永不会变的,你是你,你母亲是你母亲,朕一直分的清。”
皇后唇际浮起淡淡的笑意,“这些年,陛下一直待臣妾很好,打小就是,还记得那次出宫,臣妾想要舞狮的头筹奖,那头筹奖其实不过就是一顶做工一般的花冠,不值什么,可臣妾想要,陛下和明郎,就扯穿舞狮的衣服,和一群舞狮人比拼跳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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