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种(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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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尧七岁那年入了门派,跟在师父身后学习医经和药理。门中弟子的年纪都比他大,遂人人唤他一声小师弟。
沈尧的父亲是个穷书生,膝下只得他一个孩子。他的母亲去世得早,家中收入全靠父亲沿街卖画,卖画不足几年,实在不堪重负,便把儿子扔进了门派。
踏入本门的第一天,沈尧就在心中立下重誓——有朝一日定要飞黄腾达,挣出一座金山银山。
于是沈尧很上进。
师父对他的上进感到满意,但因身兼掌门之位,白天夜里鲜有空闲,便指派了大弟子点拨他。
这位大弟子名曰卫凌风,少年有成,精通医理,乃是丹医派的后起之秀、栋梁之才。
卫凌风年长沈尧七岁,比他高了一尺,平生看过的医书,多过沈尧认识的字。
有本事的人多半傲气,但卫凌风是个例外。沈尧在门中十年,从未见他动怒,更不曾见他与人争执,他时常坐在自己的院子里,一本书能看一个下午。
别的师兄给卫凌风起了个别称,名曰“木桩”。意指他又高又瘦,杵在原地就不会动。
沈尧把这些闲话传给卫凌风,并在一旁煽风点火:“大师兄,他们叫你木桩,你生不生气?你要是生气,我就去伙房下药,往他们的饭里倒巴豆。”
卫凌风用书册敲了沈尧的头:“我教你的方子你记不清,倒是记得这些旁门左道。”
沈尧没争得立功的机会,反而被卫凌风敲了头。这么一番思索下来,心中好像烧起了一把火,逼得他夸下海口:“你教我的那些药方,我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你若是不信,大可以考验我。”
卫凌风便铺开了一张黄纸,手指点在纸张空白处,轻声说:“很好,你把药方写在纸上。”
沈尧提笔正欲写,忽听他开口:“垂髫之龄的孩童,年约三十的男子,耄耋之年的老人,这三个人患上同一种病,应该分别用什么药?”
沈尧踌躇一阵,讷讷道:“你没教我这些。”
“我没教你,你就不用学了?”卫凌风放下手中的书,目光落在他身上,“你年纪也不小了,合该找些事来做。”
沈尧随口道:“我怎会没有自己的事?山下就是集市和城镇,每月都有往来的商人。”
他咳了一声,又道:“为了让我们丹医派发扬光大,我写了十几篇文章,每一篇都是一个故事,讲述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在我们的救治下重获新生的始末。”
卫凌风脸色一沉。
沈尧视若无睹,仍在滔滔不绝:“比如我前天写的,一个年轻姑娘不幸得了疮疖,烂疮长得满脸都是,几位师兄医者仁心,用草药为她敷脸。第二天姑娘痊愈,半点疤痕都没留下。她千恩万谢,下山而去,逢人便说,山上那个丹医派啊,当真医术高明,堪称扁鹊回魂,华佗再世……”
言罢,他又故作神秘:“除了这个,我还写了一个最够劲的!男女老少都爱听。”
卫凌风闻言一愣,隐忍不发道:“你且说来。”
沈尧呵呵一笑:“某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新娶了一房娇妻。可是新婚之夜,他惊觉自己不能人道,这可如何是好呢?幸亏有我们丹医派!”
他做了个往前使力的手势:“帮他重振雄风,直捣黄龙,三年抱俩,儿女双全!”
什……什么?
卫凌风吃了一惊,立刻怒道:“荒唐!”
他狠狠拍响了桌子:“你放着医书不看,专攻下三滥的淫词艳本?”顿一下,又稍微缓和了语气:“你这样做,和戏班子里编故事的人有什么区别?”
“自然是有区别的,”沈尧一手背后,解释道,“这些故事,我每一篇抄十份,清早张贴在集市门口,吸引了许多求医的人。那些外来的商人见了,都要啧啧称奇。更何况食色性也,我多编一些隐疾方面的故事,大家都喜闻乐见。”
卫凌风被他气得肝疼。
沈尧还调侃道:“大师兄,你的反应,怎会这样大……”
他揶揄一笑,审视般看向了卫凌风:“该不会,你也有点儿那方面的问题……”
他俯身靠近卫凌风,双眼炯炯有神,越发显得眉目俊秀:“那你可要告诉我,免得耽误良机。”
卫凌风抬手,搭上了他的额头。
沈尧静坐在桌子上,只觉得,搭在他额间的那只手,有一点凉,还有一点草药香。
卫凌风的手指修长,掌中有茧,白衣袖摆垂落而下,似乎纤尘不染。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沈尧从小就想不明白——卫凌风常穿白衣,每天采药锄草,他的衣服竟然不显脏。
这么想着,沈尧便问:“你摸我额头干嘛?”
卫凌风站起身,将他往后一带,沈尧半靠在卫凌风的怀里,听他说:”我估摸着你莫不是发高烧,烧糊涂了脑子,成日里尽想着些旁门左道,行骗取巧。我问你为什么要编故事骗人,你到底年纪轻,知不知道其中的分寸?”
沈尧却反驳道:“所谓江湖骗术,那是骗了人,拿了钱,让倒霉鬼一肚子苦水,有理没处说。”
他指了指自己:“我呢,可没有行骗,来了我们这儿的病人,大抵都能痊愈。”
卫凌风不做声。
沈尧一笑,露出虎牙。他拍了一下卫凌风的肩膀:“我们丹医派不是没有医术,师父身为第四代掌门,技艺高超,妙手回春,摆在祠堂里的几位祖师爷,哪个没有响当当的名头?”
沈尧敲着桌子问他:“为何在江湖上一提起医学名门,人人都只知道药王谷,却没听说过丹医派?我们丹医派有师父这样的人物,还有大师兄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在外却没有声名,在内也没有积蓄,一年到头清贫如洗,连个牌匾都买不起。”
沈尧说的是事实。
卫凌风无法规避。
他抬眸与沈尧对视,双眼炯然如黑曜石:“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医者仁心,治病救人是为了什么?”
沈尧张了张嘴,正欲答话,卫凌风便打断他:“你要明白,我们学医术、读医书、做草药,不是为了挣一个江湖上的虚名。”
大师兄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脑子拧不过弯。沈尧暗道。
他把桌上的黄纸揉成一团,挥袖扔向窗外:“倘若治病救人只是为了讲一个良心,那我们连买书和买纸的钱都出不起。”
卫凌风沉默不语。
沈尧敲了一下桌子,又听卫凌风叹息:“你今年才十七岁,合该是少年心性,我对你管教太严,你也听不进去。等你再长大一点,兴许会看开。”
“看开”二字,令沈尧嗤之以鼻。
卫凌风掏出一沓黄纸,一边翻书页,一边同他说:“你就是课业太少,才会生出这等闲心。”
沈尧当即反驳:“我一点也不闲,我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卫凌风塞给他一支笔,自顾自地说:“那这样,我报一种草药的名称,你把它画在纸上,倘若能画出十种,往后你再怎么编故事,我也不会管你。如果你输了,今后便不能再胡编乱造。”
这个主意出的好。
沈尧一贯争强好胜,又见卫凌风的手上只有一本普通医书,想来不会记载什么仙草灵药,便爽快答应了。
与人打赌,就好比打仗。才学是武器,意志是盔甲,胆量是金戈铁马。
然而这一仗,沈尧输得格外彻底。
那黄纸交给他时是一片空白,临到结束时还是一片空白。卫凌风伸手来夺他的毛笔,笔尖晕染一滴墨,纸上才算有了一点东西。
“一个也画不出来么?”卫凌风怅然地问。
沈尧将笔杆掷在桌上:“愿赌服输。”
卫凌风重拾了笔,合上医书道:“那些草药的名称,全是我编造的。”
“这算不算出老千?”沈尧愠怒,抬头看他,“卫凌风,你这样糊弄我,胜之不武。”
卫凌风面无愧色。
他端坐在原位,眉目不见喜怒,一贯清冷出尘的模样,话却说得掷地有声:“你编故事诓骗别人,我出老千糊弄你,一报还一报。”
沈尧当然不会认同这句话。他又揉了一张黄纸,跷起二郎腿,笑道:“哪来的歪理,公平在哪儿?我刚才答应的都不算数……”
“这些话你留着告诉师父。”卫凌风道。
沈尧哗地一声站了起来:“你要和师父告状?”
卫凌风与他对视片刻,留下一条退路:“等我告完状,你难免要跪祠堂。罚跪祠堂和不编故事,你自己选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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