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 第72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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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公主的更衣室是一个六边形的小房间,一扇门通向小客厅,而另一扇门则直接联通夫妻两人的卧室。事实上,白厅宫的总管在装修这间套房时,原计划为菲利普也准备一间单独的卧室,与玛丽公主的卧室仅仅间隔一扇门,然而这项计划在玛丽公主的坚决反对下叫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育婴室,里面婴儿床和保姆的卧榻都一应俱全。在许多人看来,这项举动实在是操之过急,然而并没有人愿意去触动玛丽公主的逆鳞,因而这间套房也就按照她的要求装修完毕了。

这间小更衣室采用了玛丽公主最喜欢的石榴红色调,然而效果却并不如意——更衣室没有窗户,在烛光的映照下,整个房间看上去活脱脱就像是一个凶杀现场。仆人们私下里将这个房间称作“血腥之屋”,而这房间的墙壁也的确看上去如同被人涂满了鲜血一般,而墙上挂着的一幅圣母像不但没有淡化这诡异的氛围,反倒让这房间的气氛看上去更加怪异了。

当她们走进房间时,那两名侍女看上去都或多或少地颤抖了几下,显然这房间令她们感到非常不适。只有玛丽公主仿佛浑然不觉一般,径直走到梳妆台前坐下,解开自己头上的兜帽,任它随意地掉落在地上铺着的厚厚的波斯地毯上。

一名侍女去收拾那落在地上的兜帽,另一名侍女则拿起桌上的象牙梳子,为玛丽公主整理头发。

玛丽公主看着镜子里浮现出的自己的面容。在昏黄的烛光下,这张脸的颜色看上去比起平日里显得更加蜡黄,仿佛一丝生气也没有似的。她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抚摸着自己脸上日渐松弛的皮肤。那细长的手指拂过眼角如同爬山虎一样迅速滋生的细纹,又摸了摸日益显得尖锐的颧骨,最终停留在嘴边那已经十分明显的法令纹上。

镜子里那梳头的侍女看上去仿佛看到了什么令她吃惊的表情,随即又装的若无其事,接着用象牙梳子细细地整理玛丽公主那已经有些干枯的头发。

“把那白头发拔下来吧。”玛丽公主用西班牙语说道,她的声音十分低沉,显然侍女的动作都没能逃出她的目光,而她也清楚地知道对方在试图掩盖些什么东西。

“是的,殿下。”那侍女微微屈了屈膝,突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改了口,“我是说陛下,对不起,陛下。”

“陛下?”玛丽公主轻轻念着这个词。

“您如今是那不勒斯的王后陛下了。”那侍女低声说道。

“那不勒斯的王后?”玛丽公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是对镜中人说话一般,“是啊,我是王后了。”她微微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又重新睁开,“不过我们是在英格兰,我的首要身份还是这个国家的长公主,所以称呼还是和原来一样吧。”

“把那根白头发拔下来吧。”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侍女连忙拿起一根银镊子,轻轻将那根白头发拔了下来,玛丽公主几乎没有任何感觉。侍女夹着那根银丝般的白发,凑到玛丽公主面前。玛丽公主饶有兴致地拿起那根白头发,仔细端详着。

“这是这个月的第几根了?”

“第五根,公主殿下。”

“以后还会更多的。”玛丽公主轻轻松开捏着那根发丝的手指,那根头发丝如同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在空中飘动着,很快就不知所踪了。“我已经三十六岁了,也是时候该长白头发了。”

“您看上去还很年轻。”那侍女怯生生地说道。

玛丽公主打量着对方的脸,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那侍女不禁吓得向后推了一步。突然,玛丽公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面前来。

“瞧您的手臂,多么白皙而富有光泽啊,就像一根象牙……”玛丽公主低声说着,她的手轻轻抚摸着那侍女的胳膊,看上去仿佛是在把玩一个装饰品一般。那侍女浑身颤抖着,竭力抵抗着把自己的手臂抽回来的冲动,她的嘴唇颤抖着,那僵硬的笑容让她看起来仿佛带上了一副小丑的面具,然而看上去却一点也不滑稽而只显得诡异。

“瞧瞧您的这张脸。”玛丽公主抬起头来,打量着那侍女的脸,“您可真漂亮呀,高挺的鼻梁,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石榴般的红唇……您今年多大啦?”

“二十一岁,殿下。”

“比我小了十五岁。”玛丽公主耸耸肩,伸出自己的一只手臂,与对方的手臂放在一起。两相对比看来,玛丽公主的胳膊看上去呈现出旧书的书页一般的颜色,胳膊上的皮肤已然有了些许松弛的迹象,那青色的血管看上去非常明显,看上去如同攀缘在树干上的粗壮的藤蔓。

“看看我的胳膊吧。”她脸上依旧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再看看我的脸。”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颊,按下去一个深深的印记,许久都没有反弹回来。“我已经老了,也变丑了,男人们的目光也不再会为我而停留。我曾有过许多未婚夫,那时候我的脸上还带着少女的光泽,如同刚刚从蚌壳当中取出的珍珠。”她的目光看向屋子的远端,仿佛在透过时空看着十几年前的自己,“然而十几年过去了,我却从来没有结婚,当我真正成了某个人的妻子的时候,却发现我的丈夫竟然是之前我的其中一位未婚夫的儿子!”

“命运可真是无情,如今我在任何人的眼里,都是一个可笑的半老徐娘,可笑地追逐着青春的尾巴,徒劳地往自己的丈夫身上贴,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赢赢得男人的芳心。难道这不是你们想的吗?”她的脸办了起来,细细的眉毛紧紧地绷着,看上去如同拉紧的弓弦。

“我绝无此意,殿下……请相信我……”那侍女被吓得几乎要哭出声来,连忙屈膝跪下,屋里的另一名侍女见势不妙,也同样跪了下来。

玛丽公主并没有看她们一眼,而是自顾自的说道,“人人都把我和她相比。”她冷冷一笑,“人人都把她比作含苞待放的玫瑰,而我是已经枯萎的残花败柳,就连我的丈夫对她的兴趣也远胜过我……可那又如何,他总是我的丈夫!我才是未来的西班牙王后,基督教世界最尊贵的女人……”

她发出几声疯狂的大笑,然而那尖利的笑声里却满是凄凉的意味。突然她身子一软,歪倒在椅子靠背上。

两名侍女连忙上前扶起她,只见她满脸疲倦之色,看上去虚弱而又沮丧。

“帮我换装吧。”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

侍女们连忙为她换上睡衣。当换装完成时,玛丽公主看起来又恢复了一丝气力,她静静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走向那扇通向卧室的门。

卧室里的光线比起更衣室来显得更加黯淡,房间的窗帘紧紧地拉着。屋子里稀稀拉拉地点着几根蜡烛,看上去如同大海上的几座闪烁不定的灯塔,忽亮忽暗,忽明忽灭。屋子的正中央放着一座巨大的四柱床,上面同样挂着鲜红色的帷幔。房间的两头分别挂着这间房间男女主人各自的肖像画,因为昏暗的光线而显得有些阴沉,画中人那隐藏在阴影当中的目光似乎在背后盯着每一位进入这房间的来客,让他们不由得感到背后发凉。

侍女们掀开床幔,玛丽公主脱下外袍和拖鞋,爬上了床,陷进了松软的靠垫里。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两只眼睛一直望着另一扇通向男主人更衣室的小门。

玛丽公主并没有等待多久,随着铰链的吱嘎一声,那扇小门弹开了,菲利普的身影从门后的走廊里浮现出来。他同样穿着宽松的袍子,散开的衣领里露出胸前那有些苍白的皮肤。他朝着玛丽公主点了点头,走到床的另一边,迅速爬上了床。

侍女们朝着他们行礼,将帷幔放了下来。而后她们收起屋子里为数不多的蜡烛,退出了房间。

帷幔之内是一片黑暗,玛丽公主听到身边传来男人的粗壮喘息声,伴随着她的心跳声,她突然感到一丝反胃的感觉,这难道就是她所期待许久的吗?

“我们开始吧。”菲利普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寂静,他伸手解开自己的腰带,“但在这之前,我们应当先祈祷。”

“祈祷什么呢?”玛丽公主喃喃地问道。

“祈祷上帝赐给我们一个继承人。”菲利普那灼热的呼气落在玛丽公主的耳边。

玛丽公主点了点头,虽然在黑暗中,她并不确定对方能够看得见。她开始低声念起玫瑰经来,当那陌生的痛感传来的时候,她无比确信上帝听到了她的祈祷,今夜她就会得到她想要的,她已经有了一个丈夫,还会有一个儿子——她无比确信,那会是一个漂亮的儿子。

第107章 爱巢

在婚礼后的第三天,玛丽公主就和她的新婚丈夫一起离开了宫廷,前往她长居的霍斯顿庄园,当他们启程时,送行的人群有些惊讶地注意到这对夫妻之间的尴尬气氛已经缓解了不少,他们在对方面前的举手投足都变得自然了许多,玛丽公主看上去不再那样刻意,而菲利普在面对自己妻子的一些亲密举动时也不再显得如同一只炸了毛的猫一样。这桩并不被人看好的婚事,如今看起来似乎也未必一定会以悲剧收场。

宫廷如同一座永不谢幕的舞台,每时每刻都上演着新鲜的剧目,那些高贵的演员们一个个粉墨登场,永不疲倦地表演,直到他们被一脚从那舞台上踢下去。玛丽公主的婚礼的热度仅仅维持了大约一个礼拜不到,而新的话题已经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首席大臣的长子和继承人吉尔福德·达德利勋爵,即将与萨福克女公爵和多赛特侯爵的长女简·格雷小姐成婚。

在首席大臣的儿子们当中,莱斯特伯爵罗伯特·达德利无疑是最耀眼的那个,如同太阳让星辰黯然失色一般,他的成就也使得他的兄弟们无一例外地被遮蔽在他的光芒当中,其中甚至包括未来诺森伯兰公爵爵位的继承人吉尔福德勋爵,这位年轻人羞怯而又敏感,这样的角色显然并不适合刀光剑影的政治舞台,然而他出身的家族和作为继承人的地位,又使得他即使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被推到台前来,成为政治棋盘上的一颗重要棋子。

从某种程度上讲,简·格雷小姐面临着与吉尔福德勋爵相似的情况——与她都铎家族的表亲们比起来,她实在是缺乏野心。这个安静的姑娘如今越发迷上了文学和艺术,比起策划政治阴谋,她更享受在书房当中研究拉丁语文献。然而她的外祖母却恰恰是亨利八世国王的妹妹,于是她血管里那四分之一的都铎家族血统,就如同诅咒一般在她过去十六年的人生里挥之不去。对于任何人而言,他们看到她所想的第一件事,绝不会是“她是一个有气质的女孩,饱读诗书,并且非常漂亮”,而是“她是王位的第三继承人”。

如今玛丽公主已然三十六岁,除了她自己以外并没有多少人对于她还能生育抱有什么希望,所以挡在简·格雷小姐与圣爱德华王冠之间的,只有两颗跳动的心脏。任何人都不会质疑,简·格雷小姐都是一笔优质资产,一张可能开出头奖的彩票。

达德利家族与格雷家族的联姻,时间就定在玛丽公主盛大婚礼之后的两周。首席大臣和萨福克女公爵在婚礼的准备上显示了令人称道的谦逊:为了不显得是在与玛丽公主争锋,婚礼并不在伦敦的豪华宅邸当中举行,而是定在萨福克女公爵位于朴茨茅斯附近海边的庄园当中,而婚礼的宾客也不超过一百人。因此比起玛丽公主的婚礼,这场婚礼的请柬就显得更加炙手可热,收到邀请的人不是达德利家族关系紧密的盟友,就是地位高到如果不送上一份请柬就会显得冒犯的程度,亦或是以上二者兼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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