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聘(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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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悄悄抹了一把眼泪,微微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用眼睛的余光偷扫了一眼,看着小径上那白衣的姑娘渐行渐远,渐渐走出的视线,走出他的生命……
晚晴见阿诺急急离开的样子,有点微微惊诧,但也没有细想,再去看周子冲时,发现他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本还想去钰媚房里看看,想了想,还是算了,他们兄妹们都是人精,有人愿演戏,有人愿看,这是两厢情愿的事情。
钰媚嫁出去后,还得依仗父兄给她撑腰,她大哥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她又怎会轻易和父兄撕破脸?
自己不要泥菩萨过河,还替他人操心了。
而今,钰媚既让自己裴家再呆七天,那就应了她吧,幸好父亲此时还未返家,自己还有几天自由。
还有钰轩那边,自己总要给他个最终的答复,免得他日夜悬心。自己这般不忍心其实没有意义,事情总得有个了断的时候。
此外,崔先生要辞一下,鹊喜也要安顿一下,钰媚房里的丫头们都要辞一下,日后怕极少能见了。
她一头想着,一头往崔先生的寓所去,忽然迎头遇到了柳莺儿。
她刚从崔先生寓所的方向出来,穿得颇为艳丽,一袭水红长裙,两颊绯红,眼中湿漉漉的,仿佛下了一阵桃花雨。
“杜姑娘,这是要去哪里?”柳莺儿见到她,不由一愣,道。
“莺儿姑娘好,我找崔先生,听说这两日先生要辞行,我来告个别。”杜晚晴认认真真答话。
“杜姑娘还有这闲心……啧啧,真是好心胸……我还挺佩服的。”
柳莺儿上下打量着她,嘴角浮出一抹讥讽的笑:“怎得,今日姑娘没有大哭一场吗?还有心来这里辞行?”
“无益之事,做了落人口实不说,也不解决问题。”晚晴不卑不亢道:“姑娘若想看在下的笑话,也没关系,看就是了。”
“当日公子为了姑娘绝情待我时,我就猜到了杜姑娘必也有今日被抛弃的一天。
无论是为情还是为权,一旦习惯了背信弃义,那就永没有止息。杜姑娘,我劝你想开些,免得自寻烦恼。”
柳莺儿带着三分同情地对她说:“裴氏父子,一样的狼心狗肺,偏偏装得深情地很。”
晚晴长叹一口气,对柳莺儿点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莺儿姑娘,希望再见时我们还是朋友,不是敌人。”
“自然”,柳莺儿昂首道:“姑娘从未把莺儿当成低贱的歌妓,这点莺儿十分感念您。不过,有句话莺儿要给您提醒一下,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姑娘的性子得改改。”
“好,谢谢姑娘的良言。不过我这辈子,就是想找一池清水,我不养鱼,只怡情。我相信耐心找找,应该能找到。”
“那就是柳公子吧,他是一池清水,姑娘多把握。这里……”柳莺儿鄙夷地望了一眼四周,高声说:“这里不但不是清水,而且还是污水,一潭烂泥,谁陷进谁死。”
“莺儿姑娘……”晚晴见她这般无所顾忌的咒骂裴家,一脸不可思议地问:“你怎么……忽出此言?”
“你还不知道吧,裴老爷把我送给你们崔先生了,瞧,我转眼成了你们师娘了,哈哈哈哈……”
柳莺儿笑着笑着,那泪水径直滚落了下来,“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器物,随手转让就行。”
晚晴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将信将疑地望着莺儿,低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会这样?这……这……”
“姑娘看看我的下场就知道,这里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劝姑娘早点抽身止步,早早离了这里为好。”
说完,柳莺儿便扭头走了,留下了晚晴在太阳下冒冷汗。
晚晴步履沉重地到了崔先生的阁子外,崔先生见她来了,忙笑道:“晚晴,是来和为师告别的吗?”
晚晴进去,见了礼,便道:“先生安好?行李可都收拾妥当了?”
“都办好了,谢谢你挂念。”崔先生温和地说:“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给为师说吗?”
晚晴忍不住红了眼圈,道:“先生,晚晴这一年受您教诲良多,尚未报答,您便说要去江南,晚晴心里……十分舍不得。”
“傻孩子,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崔先生看了她良久,忽道:“我知你和钰轩君情谊颇好,今日他去下聘,你心里不舒适吧……”
晚晴听他这般说,那泪止不住滚落了下来,一时哽咽难言。
崔百味感慨道:“世间万事情最苦。你小小年纪便尝到了,虽是不幸,却也不无好处。晚晴,你可知道教茅山宗大师陶弘景先生礼佛之事?”
晚晴道:“这个并未知晓。只翻过几页《陶隐居集》里的小诗,知先生是位世外高人。”
“是吗?你喜欢先生哪首诗?” 崔先生饶有兴趣地问。
“弟子喜欢那首‘我有数行泪,不落十余年,今日为君尽,并洒秋风前’。”说完,揩了把泪,似乎情难自禁。
崔百味看着她这般难过,不由叹了口气,谆谆对她道:“是了,当初先生的挚友沈约去世,先生悲恸故作此诗。
先生天赋异禀,早年曾出任诸王侍读,三十多岁时独上茅山,自此隐居不出,齐高帝、梁武帝数次请约均不出,一力独创茅山宗。
奈何梁武帝时礼佛甚重,并不重道教,先生为保茅山宗不灭,只好前往鄮县礼阿育王塔,自誓受戒,佛道兼修。
然佛是佛,道是道,教义本不同,先生虽被迫兼修,心中苦痛又有何人知?
先生的声名何等显赫?不仅是上清派宗师,又是梁武帝的“山中宰相”,外人看来只是风光无限,却也有这段伤心往事。
我等凡俗人等,又岂能事事如意?先生当日屈身礼佛,使得上清派茅山宗一脉至今不绝,这正是先生忍耐坚韧之果报。
晴儿,你性子颇急躁,做事欠冷静,日后要牢牢记得忍耐一事。”
晚晴听得眼泪一个劲地在眼眶里打转,见老师这般教诲自己,心里感激万分,便一揖到底道:“是,先生教导,弟子谨记。”
“晚晴,这世间不止有男女之情,更多的是家国天下,百姓苍生。你虽是女子,也不可不勉励自己。万不可将自己囿于一室之内,斗室之中,白白蹉跎了岁月,去做些无畏的争吵。”
“先生”,晚晴泫然问道:“我一介女流,又不能上沙场建功立业,又不能入官场解民倒悬,这一生也只能老死于户牖之中,相夫教子,我纵使心系天下苍生,亦无能为力啊!”
听她这么说,崔先生慈爱地望着她,缓缓道:“你错了,孩子,诗经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即使贤达如周文王者,也是从治家着手去治理国家的。
你虽为女流,也会为人妻,为人母,劝导你的丈夫行仁义之事,教导你的孩子们做仁义之人,这就是你的功德。
如有一日你有了更大的舞台,那么,劝谏在上位者爱惜民生民力,为天下百姓谋衣食饭疏,这便是极大的功业了。
勉之,晚晴,你是为师的高足弟子,为师希望你日后也能为天下苍生尽一点力,而不是日日沉溺于儿女私情之上。”
“弟子谨遵师命。”听了老师的教导,杜晚晴的眼前宛如新开了一扇崭新的窗,那长久以来郁积于心的锥心之痛不知为何也在此时得到了开解。
她举目望着自己的恩师,极其虔诚地跪地,重新施礼道:“弟子此生,必定牢记先生教导,时时警戒自己,夙夜匪懈,砥砺而行。”
“好,好,”崔先生拈须,欣慰地说:“好孩子,快起身吧。”说完,亲手扶起她来。
晚晴从袖内取出一个荷包,恭恭敬敬地放到桌子上,轻言道:“先生,这是晚晴送您的一件小礼物,请您收下。”
崔先生拿过来一看,是个青缎面的荷包,上面绣着一首小诗: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那绣工娟秀雅致,颇见功底,旁边配着一丛劲松卧于云海之中。
崔先生笑道:“这可不敢当啊,为师怎敢自比孟夫子?”
晚晴虔诚道:“在弟子心中,您就是高山仰止的世外高士。”
“好好”,崔先生拿起荷包,放入袖中,道:“如此,多谢你了。多多致意你父亲,我来不及与他告别了,愿他此生安好。”
晚晴见天色不早了,便起身告辞,崔先生也不挽留,送她至门口时,晚晴究竟还是不忍,冒昧道:“先生,晚晴知道不该多事,可是……那莺儿……姑娘,和先生之事可是真的吗?”
崔先生也略有点惭愧,微微低头道:“是,此事,为师确实……欠考虑了……”
晚晴看了看四周,悄声道:“先生,那莺儿姑娘,是……裴家的,家奴,您……学生建议您,还是三思啊!”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大错已铸,我怎能抛下她不管?再说了,她也是个可怜的女子,且正当韶华,不嫌弃我穷酸且老,我已经很是感激了。”
原来早在几月前,裴时已经秘密将柳莺儿遣来贴身侍奉崔先生,只是此事甚为隐秘,故而裴府中人除了当事的寥寥数人外,并无人知晓。
孰料晚晴一听崔先生之语,似乎里面大有文章,只是怕四周有耳目,也不敢多说,只好又靠近了崔先生一点,附在他耳上,低低道:
“先生,您别嫌弟子多事,这女子,您……要不得……怀璧其罪……”
晚晴见崔先生还是一副不以为然地神情,她急得小脸通红,频频向崔先生摇头,崔先生狐疑道:“晚晴为何如此说?”
晚晴见远处已有人影走来,再不说来不及了,只好跺跺脚,心一横道:“先生,她本是裴家豢养的歌妓,您不能纳她,纳了她,祸患无穷……”
崔先生拈须,摇头不然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晚晴,圣人言,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们读书人,不能老用旧眼光看人……”
“先生……”晚晴绝望地说:“先生,您再考虑考虑好不好?再考虑一下。此事非同小可,先生……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啊。”
她既不敢说得更明白,又万分为崔先生担心,是以不顾师徒之别,一再谏言。
见她这般关心,崔先生也只好点头道:“好,晚晴,我会好好考虑的,你莫要忧心了。”
晚晴见他这般说,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直到下楼来,晚晴还垂首叹息,为崔先生的事担忧不已,忽地眼前出现一人,兀立在自己面前挡住了路,定睛一看,原来竟然是裴钰轩。
她吓了一跳,想怎得这么快,他就回来了?见了他,她好容易平静下去的心又浮起波澜,低低问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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