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335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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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少昰大感冤枉,直起眼瞪她:“论事就论事,与我有什么相干?我自十三……成人起,从没宿过外边的床。年年宴待国宾,去的都是春江楼,只吃喝不留宿,席上的婢子哪个敢近我三步?都是上过菜就退至一边了。”
唐荼荼斜眼:“哼,道貌岸然,哼,男人。今儿舞姬们跳那飞天舞,你抬头瞅了两眼来着。”
晏少昰:“……?”
唐荼荼:“哼,道貌岸然,哼,男人。”
她眼珠不知怎能那么灵活,能斜到好一边去。
“晓晓。”晏少昰很是义正辞严地唤了她一声:“你再这样斜眼看我……”
“你就怎么?”唐荼荼斜着眼乜他。
晏少昰张开大掌,握皮球似的握住了她的后脑勺,扭到正前方,逼她看海上黄昏。
跟如来佛的五指山扣住了孙猴子似的,唐荼荼手脚并用都拉不开他的手,两人扑哧扑哧笑了会儿。
晏少昰在这笑中安了神,知道这坏东西成心作弄他,话又放缓了。
“我看不起白身做妓的,你说破天,我也看不起她们。”
“每十年案户比民,全国修一回黄册,上一回修黄册是九年前了,别省的数我记不清了,唯独京城的黄册,是太傅教我看的——彼时京城人口一百二十万,登记在册的妓女、象姑(小倌)竟三万有余,其中被抄家发配的官妓不过百,多数没入了钟鼓司和乐坊。”
“奴身的占了四千,一半是上头有个赌棍爹,赌债逼到头了,卖儿卖女进娼馆;一半是人牙子从天南海北拐来的童妓,一纸契书,断人半生,十年二十年攒够了赎身银,才能出得了窑窟。这些人是真的可怜。”
“剩下两万七,你猜猜都是什么人?”
唐荼荼:“……”
她不想猜。
可这个数字总会落下来。
“都是白身。无罪,无病,有手有脚,日日傍晚从妓院大门进,黎明自小门出,五日一休沐,领着工钱。这两万七千数,是知风尘而入风尘。”
“中原腹地,已经五十年没打过仗了,如今世道没那么多逼良为娼的事。你说妓女以色侍人‘可怜’,谁人不说自己可怜?满大街上但凡是个人,都能吐出一堆可怜事,但农民尚且挑粪、小商小贩低贱如尘,边地的士兵一有空闲的时候,便拿起块生铁刻字,烧红了往身上烙姓名,就怕哪一日被炮轰死,成一具无名尸——真说起来,天下这么多人,哪个讲不出几件可怜事?”
“可你看,能吃下苦的,总有办法从泥潭里挣出来,堂堂正正做个人。”他轻轻反问:“妓子呢?”
“当年,萧太师借着尊祖太后过寿,大张旗鼓地让北方六省各省推举出一百好妇,以‘为太后祝寿’的由头进京,开了一场声势浩荡的妇女联合大会。”
“次月颁厉法,一刀砍尽天下的娼门,伙同他人开窑者、豢养私娼者、印售《嫖经》者一律以重罪论处。官员嫖妓的撸官,士子嫖妓的革除功名,要青楼、妓院缩减门庭,夜里不许人声鼎沸,不许车马围巷,不许收容嫖客过夜;另有拐卖妇女作淫、逼签奴契的,一律是死罪。”
“你可分得清娼优妓伶?”晏少昰问。
唐荼荼被“妇联大会”撞懵了,愣愣听着,半天组织出一句:“娼是卖身的?优,我不知道……妓是卖艺不卖身?伶,乐伶,好像是唱歌跳舞的?”
“差不离,优说的是戏子。这四样里边,最卑贱的就是卖身的娼,贩夫走卒给半吊铜钱就能过夜——此禁娼令一出,一刀斩尽了私窑和娼窝,青楼里也不许嫖宿了,你猜,那些地方清静了没有?”
唐荼荼指尖发冷。
二哥是懒人,要是结果好,他不会这样子反问。
七八年前的事了,晏少昰慢慢牵出那点记忆。
“那时尊祖太后岁数很大了,她老人家恩准的,朝廷内外莫敢不从。朝堂上支持此令的老臣也众多,因为老臣们都五六十岁了,娼妓只会祸祸他们家里的儿孙,便大力推行禁娼令。”
“法度天下,当先以京城立则,全城的衙门上下围堵,还急招了几百个媒官,等着给那些离了窑子没生计的娼妓说合亲事,势必要给这一行当刮骨疗毒,从大肆张扬的明娼改回民间夫妻床笫的私事。”
二殿下话锋一转,唐荼荼心又往下跌了一重。
“一时间,满城淫风大炽。”
“从良的妓没几个,圃田泽、平康坊几百家青楼妓馆门庭冷清,但富贵人家又兴起了携妓出游和郊外野合之风,贫寒人家没车没马,出游不起,便使得京城六百一十条巷,每条巷子里都藏着淫窝,一逢风紧,嫖客妓女满城窜逃,牢房里满得再塞不进人。”
“卷宗呈上去,祖太后叹了叹,说了句‘盛世重淫风’,那以后,再不过问娼妓事了。”
盛世重淫风。
浩浩荡荡一场妇联大会,群策群力,以为会牵出一场全国大变革,竟以这五个字潦草收了场。
晏少昰道:“唯一的幸事,是整顿了官员酒色风气,至今御史台还紧紧盯着官员狎妓。至于士子么,十个士子八个上青楼,抓不过来的。”
这一回,唐荼荼失神了很久。
晏少昰等她消化完,接着说:“萧太师疑心是改革得太快,太急,心想妓子要改行换业不是容易事,这禁令得多行两年才有效果。”
“一年,又一年,不见好转。”
“到第三年,太师辞官后,为了打点京中的田舍与铺子,在京城多留了半月。他做官四十余年,颁下许多法案,朝堂上树敌不少,天下文人推崇他,实则也是为了借他的名号论群集社。至于民间百姓,没几个待见他的,只因法令一张纸,民间震三震,每样律法试行之初,总是得添添补补,朝令夕改的,惹百姓憎恶。”
“他要辞官回江南老家的消息一传遍京城内外,各家妓馆都扬眉吐气,一个一个地换了新门楣,敲锣打鼓,招揽新茶。”
“你知道什么是‘新茶’么?就是新招来的雏妓,叫妓不雅,会惹富商厌恶,叫‘新茶品鉴’、叫‘鉴花会’才合人心思。”
“那是我头回见那么多的妓,女的,男的,脂粉不施的,油头粉面的……一排一排地从我车驾前走过去。闻讯来看热闹的百姓占了一条街,也没人扔什么臭鸡蛋烂菜叶。”
“妓子们在笑,百姓也在笑。只有太师气得攥碎了窗框,当街勒令五城兵马司严查,就怕里边混进去童妓,还有被人牙子拐卖来的可怜人。”
“城东、城南兵马司齐齐出动,查了三天,没查出几个童妓来,人牙子更是一个没找着。”
“那些姑娘、男人都是周边村镇里来的,正儿八经有户有籍,各个容貌清丽、出身农门小户,家里爹娘不成器,但也远远没到揭不开锅,仅仅是欠了几分世面——两身漂亮衣裳、一辆牛车,就会被人哄进圃田泽,鉴花会上,端端茶倒倒水,见过那条河上流金洒银什么样,就再不愿走了。”
“萧太师离京一个月里,门庭寥落的圃田泽,各家妓馆就填了个满。”
唐荼荼深深唤了口气,她能想到的唯一理由浅薄得几乎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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