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如果当初我勇敢(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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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晃三年过去,Coco带着新专辑回归,固执小姐早已经把对她的喜欢变成习惯,原打算不去签售会凑热闹了,但那天竟然鬼使神差地特别想去,于是早早就到了签售会现场挤在人堆里。签售开始,队伍慢慢行进,Coco看见她的时候,异常兴奋地说:“WOW,宝贝,我们长得好像哦!”这句话让固执小姐乱了方寸,兴奋过了头把专辑忘在台上转身便走,被后面的一个男生叫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

男生把专辑递给她,固执小姐掀起帽檐,看见了没有戴眼镜的眼镜男。

两人相视一笑,重新认识。

等待爱情永远是徒劳的,你要主动去寻找。

这是眼镜男的人生信条。所以在他高一第一次看见固执小姐时就决定主动找她,哪怕他那个时候,并不喜欢Coco。

我们都期待喜欢的人给予回应,与其把时间消磨在一个听不见你声音的人身上,不如把那些蜜语甜言说给懂的人听。

人生这条路,无论你走到哪里,身后有人追赶你,远方有人回头找你,已是最大的福分。

他不是你喜欢的那种人,却是你喜欢的那个人

这个世界上的寂寞单身男女,大多分为两种,一种是自己长得丑,还嫌别人长得丑;一种是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必须得跟自己的标准相符。总之,爱情这场大浪淘沙,让该恋爱的都爱上了,爱不上的就越来越作。

白开水小姐和可乐先生是在七夕认识的,他们在某交友网站“让我们做一日情侣吧!”的活动页面互相看顺了眼,约在世贸天阶的巨大LED显示屏下面碰面,充当一日情侣。

这两个黄金单身贵族都是奇葩。白开水小姐是个“老清新”,二十六岁高龄还喜欢文青那一套,穿的衣服是淘宝几十块一件的素色森女款,爱看封面花里胡哨、书名十个字以上的爱情小说。微博的关注列表里都是那些二十岁出头、长刘海儿、脸蛋儿比女孩还俊俏的花美男。待她长发及腰,那些少年能来娶了她,那真真儿是极好的。可乐先生是一个装×大户,发微博朋友圈的照片必须带上奢侈品包包的边边角角,而那些包,要么是朋友的,要么是淘宝买来的A货。逢人必说自己的人际关系网有多庞大,某某明星是他哥们儿。可乐先生把自己吹嘘得仿佛腰缠万贯,实则兜比脸干净,跟女人吃饭都要对方埋单。

一日情侣的活动页面上,可乐先生传了一张自己穿白衬衣侧脸对着鹿角的文艺照,白开水小姐的则是一张穿着嫩色衬衫靠在朋友的MCM(欧洲著名奢侈时装品牌)包上的自拍。于是双方碰巧正中对方下怀,可一见面立刻见光死。白开水小姐无法想象照片里那个清新少年会穿着一身豹纹外加一双捆着巨大泰迪熊脑袋的鞋,当然可乐先生也无法忍受对面这个满身碎花的素颜路人。

两人别扭地互看对方一分钟,彼此都在琢磨如何开口说“再见好走不送”。等到第十七对情侣从他们身边经过后,可乐先生突然开口了,他说:“来都来了,别输给他们。”

两人彼此不顺眼到什么程度呢,那天他们全程没说什么话,上午坐在巴黎贝甜玩手机,下午坐在星巴克继续玩手机。终于熬不住准备走的时候,碰见一对情侣,男的是可乐先生的邻居,女的是白开水小姐的同事。只见那女的抓住白开水小姐的手一个劲儿嚷嚷“恋爱了都不跟我们说”,男的则用一根手指不断地戳可乐先生的肩膀,恭喜他终于脱单。最后二人一拍即合:“那不如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吧!”

于是他们被这对情侣带到建国门外的一家日本料理店。白开水小姐看到菜单就吓得想回家了,被可乐先生一把按住,瞥了一眼旁边的情侣,然后故作声势地说:“想吃什么点就是了。”等到结账时服务员说两人消费1800,他们就傻了,眼睁睁看着旁边情侣那桌,男方大方刷卡付了钱。可乐先生埋头低声说:“钱你付了,咱们好聚好散。”白开水小姐疯了:“蛇精病(神经病)啊,我哪有那么多钱!”可乐先生压低声:“你有多少?咱们AA。”白开水小姐拍了拍自己的小挎包,说:“200,而且没带卡。”

“靠!200块就想约会啊你!”当然,这句话可乐先生没说出口,因为情侣朋友正殷切地望着他们。于是他镇定自若地拿出信用卡,招呼服务生刷卡,尽情地刷!晚饭后,可乐先生还没从消费短信的梦魇中醒来,朋友又提议去三里屯喝酒,两人连忙拒绝,说要回去做爱做的事。被情侣朋友连夸你们真恩爱之后,一日情侣至此结束。

王家卫的电影说:“其实爱情是有时间性的,认识得太早或者太晚,结果都不行。如果我在另一个时间或空间先认识她,这个故事的结局就可能不一样。”

白开水小姐在大四谈过一场无疾而终的网恋,对方说自己是个飞行员,爱写博客,笔名叫“空中列车司机”,文笔酸到不行,背景音乐就一直在雷光夏、陈绮贞等人的歌单里轮换。白开水小姐很爱他,可最后,人家飞来飞去就失踪了,至今杳无音信。可乐先生的爱情史,可谓灌满碳酸超级刺激。他是个典型的吃软饭主义者,但北京的名媛都看不上他,于是靠自己的少年外表,专攻土豪坯子,要么是女博士,要么是女码农(女程序员),三年谈了十几个妹子。他就像家客栈,专门收留进京赶考的书生,和每个人私订终身,心想这么多总有一个会高中状元。但时间不等人,至今在爱情领域没有半点儿收获。

一日情侣这事没过多久,白开水小姐和可乐先生就成了室友。

事情是这样的,七夕之后的某天,白开水小姐在上班路上突然被围堵,地铁站里几个年轻人追着喊她“碎花姑娘”求合影,到了公司也惹来众人侧目。等她打开微博之后,彻底惊呆了,一夜之间自己涨了几万粉丝,@和评论全是五位数。她看见转发大多加了#最萌情侣走红#的话题标签,于是随手点开,然后就受到了惊吓,因为她看见那张被疯狂转发的照片上,穿着一身碎花的自己正深情地望着比她高两个头的豹纹可乐先生。

他们被偷拍了,重点是这么看来,真的很萌。

噩梦没有结束,走红后是随之而来的媒体采访和电视节目邀请,连某某制片都发来私信,要为他们量身打造一部电影。白开水小姐昏了头,理智告诉她应该发条微博澄清,但当她看见微博关注的几个橙V明星都跟她互粉之后,她选择性失明,默认了一切。

随之而来的,是所有人都在看她的可乐先生什么时候出现。下班后,白开水小姐就成了箭靶,被无数目光扫射,最后被逼退到面包店里,看见了共患难的可乐先生。可乐先生房子到期,交不出房租,于是白开水小姐硬着头皮订下协议,以打折价让他搬到自己家来,一来互相利用,二来互相利用。

两个人住在一起后,插曲唱得更加欢脱(欢喜洒脱)。别看可乐先生没钱,但他穷讲究,上了厕所必须洗澡,见不得家里一丝一毫的凌乱,还把白开水小姐满屋的少女摆件挪到一边,把自己的简易沙发床和茶几放到另一边,声称交了房租自己就有客厅一半的归属权。晚上白开水小姐在房间看书的时候,隔壁就放起欧美R&B(节奏布鲁斯);点开香薰灯准备睡觉时,厨房却飘来可乐先生做夜宵的油烟味儿。

两人开着争吵模式相处,但总因为要随时在微博更新合影,出门要演情侣而不得不重归于好。于是他们的一日情侣变成了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更长。

这对最萌情侣越来越红,赚得也越来越多。后来真的有那么几个土豪女对可乐先生投怀送抱,当然他绝不可能错过,时常把白开水小姐丢一边自己消失了。有那么几次,白开水小姐回家看着静悄悄的屋子竟然有些想念他,但马上又自行了断这个疯狂的念头。

有一次可乐先生喝醉了,给白开水小姐打电话让她去接他。她第一次挤在三里屯最热闹的酒吧里,被光线刺疼了眼睛,尽管忍受不了空气中的酒腥味儿,但还是把瘫倒的可乐先生从一个大胸美女身边拽了出来。

周六的街道挤满了出租车,却没有一辆能载他们回去,白开水小姐就这么吃力地扛着他,蹒跚地向前走。可乐先生满嘴胡话,他说:“刚刚打你电话,一个女人接的,她连说了好几个打错了,那个时候,我突然害怕你有一天也会这么跟我说:‘打错了,再见。’我知道你一定会出现,带我回家,是吧?”

是的。

于是在这晚之后,就像很多故事的结局一样,他们好上了。

没有电光火石,没有山高水长,只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就像某个人停在自动贩售机前,按下了一瓶可乐和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下它们,最后糖分和白水合归一处。

你为未来对象设下许多标准,但最后与你牵手的往往是标准之外的那个。遇见他时,那些长相、体重、有没有身骑白马、是不是才高八斗都不重要了。因为,他不是你喜欢的那种人,却是你喜欢的那个人。

某天,白开水小姐窝在床上,用可乐先生的电脑看剧,一时兴起想去看看以前常逛的博客网站。打开后自动显示之前登录人的首页,她看见头像下的昵称“空中列车司机”,最后一篇更新是在六天前。

她扣上笔记本电脑,深吸了一口气。

王家卫还说:“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如果当初我勇敢

辽宁北部有一座中等城市:铁岭。在铁岭工人路街头,几乎每天清晨或傍晚,你都可以看到一个老头儿推着豆腐车慢慢走着,车上的蓄电池喇叭发出清脆的女声:“卖豆腐,正宗的卤水豆腐!豆腐咧——”那声音是我的。那个老头儿,是我爸爸。爸爸是个哑巴,我直到长到二十几岁的今天,才有勇气把自己的声音放在爸爸的豆腐车上,替换下他手里摇了几十年的铜铃铛。

两三岁时我就懂得有一个哑巴爸爸是多么屈辱,因此我从小就恨他。当我看到有的小孩被妈妈使唤着过来买豆腐却拿起豆腐不给钱就跑、爸爸伸直脖子也喊不出声的时候,我不会像大哥一样追上揍那孩子两拳,我伤心地看着那情景,一声不吭,我不恨那孩子,只恨爸爸是个哑巴。因此,尽管我的两个哥哥每次帮我梳头都疼得我龇牙咧嘴,我还是坚持不让爸爸给我扎小辫儿。妈妈去世的时候没有留下大幅遗像,只有出嫁前和邻居阿姨的一张合影,黑白的二寸照片。爸爸被我冷落的时候,就翻看妈妈的照片,直看到必须做活了,才默默离开。

最可气的是别的孩子叫我“哑巴老三”(我在家中排行老三),骂不过他们的时候,我会跑回家去,对着正在磨豆腐的爸爸在地上画一个圈,往中间吐上一口唾沫。虽然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别的孩子骂我的时候就这样做,我想,这大概是骂哑巴的最恶毒的表示了。

我第一次这样骂爸爸的时候,爸爸停下手里的活儿,呆呆地看了我好久,泪水像河水一样淌下来。我很少看到他哭,但那天他躲在豆腐坊里哭了一晚上。那是一种无声的悲泣。由于爸爸的眼泪,我终于为自己的屈辱找到了出口,以致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跑到他跟前去骂他,然后自顾自走开,剩下他一个人发一阵子呆。后来他已不再流泪,只是把瘦小的身子缩成更小的一团,偎在磨杆上或磨盘旁边,显出更让我瞧不起的丑陋样子。

我要好好念书,上大学,离开这个人人都知道我爸爸是个哑巴的小村子!这是我当时的最大愿望。我没留意过哥哥们是如何相继成了家,没留意过爸爸的豆腐坊里又换了几根新磨杆,没留意过冬来夏至那磨光了的铜铃铛响过多少村村寨寨,只知道仇恨般的对待自己,发疯地读书。

我终于考上了大学,爸爸头一次穿上1979年姑姑为他缝制的蓝褂子,坐在1992年初秋傍晚的灯下,表情喜悦而郑重地把一堆还残留着豆腐腥气的钞票送到我手上,嘴里哇啦哇啦地不停“说”着,我则茫然地听着他的热切和骄傲,茫然地看他带着满足的笑容去通知亲戚、邻居。当我看到他领着二叔和哥哥们把他精心饲养了两年的大肥猪拉出来宰杀掉,请遍父老乡亲庆贺我上大学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碰到了我坚硬的心弦,我哭了。吃饭的时候,我当着大伙儿的面给爸爸夹上几块猪肉,流着眼泪叫着:“爸,爸,您吃肉。”爸爸听不到,但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眼睛里放出从未有过的光亮。泪水和着散装的高粱酒大口喝下,再吃上女儿夹过来的肉,我的爸爸,他是真的醉了,他的脸那么红,腰板儿那么直,手语打得那么潇洒!要知道,18年啊,18年,他从来没见过我对着他喊“爸爸”的口型啊!

爸爸继续辛苦地做豆腐,用带着豆腐淡淡腥气的钞票供我读完大学。1996年,我毕业分配回到了距老家40里的铁岭。

安顿好了以后,我去接一直单独生活的爸爸来城里享受女儿迟来的亲情,可就在我坐着出租车回乡的途中,车出了事故。

我从大嫂那里知道了出事后的一切:

过路的人中有人认出这是老涂家的三丫头,于是腿脚麻利的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都来了,看着浑身是血不省人事的我哭成一团,乱了阵脚。最后赶来的爸爸拨开人群,抱起已被人们断定必死无疑的我,拦住路旁一辆大汽车,用他的腿撑着我的身体,腾出手来从衣袋里摸出一大把卖豆腐的零钱塞到司机手里,然后不停地画着十字,请求司机把我送到医院抢救。嫂子说,一生懦弱的爸爸,那个时候,显出无比的坚强和有力量!

在认真地帮我清理伤口之后,医生建议我转院,并暗示哥哥们我已没有抢救价值,因为当时的我几乎量不到血压,脑袋被撞得像个瘪葫芦。

爸爸扯碎了大哥绝望之间为我买来的丧衣,指着自己的眼睛,伸出大拇指,比画着自己的太阳穴,又伸出两个手指指着我,再伸出大拇指,摇摇手,闭闭眼,那意思是说:“你们不要哭。我都没哭,你们更不要哭,你妹妹不会死的,她才20多岁,她一定行的,我们一定能救活她!”医生仍然表示无能为力,他让大哥对爸爸“说”:“这姑娘没救了。即使要救,也要花好多好多钱,就算花了好多钱,也不一定能行。”爸爸一下子跪在地上,又马上站起来,指指我,高高地扬扬手,再做着种地、喂猪、割草、推磨的姿势,然后翻出已经掏空的衣袋,再伸出两只手反反正正地比画着,那意思是说:“求求你们了,救救我女儿,我女儿有出息,了不起,你们一定要救她。我会挣钱交医药费的,我会喂猪、种地、做豆腐,我有钱,我现在就有4000块钱。”医生握住他的手,摇摇头,表示这4000块钱远远不够。爸爸急了,他指指哥哥、嫂子,紧紧握起拳头,表示:“我还有他们,我们一起努力,我们能做到。”

见医生不语,他又指指屋顶,低头跺跺脚,把双手合起放在头右侧,闭上眼,表示:“我有房子,可以卖,我可以睡在地上,就算倾家荡产,我也要我女儿活过来。”又指指医生的心口,把双手放平,表示:“医生,请您放心,我们不会赖账的。钱,我们会想办法。”大哥把爸爸的手语哭着翻译给医生,不等译完,看惯了生生死死的医生已是泪流满面。他那疾速的手势,深切而准确的表达,谁见了都会潸然泪下!

医生又说:“即使做了手术,也不一定能救好,万一下不来手术台……”爸爸肯定地一拍衣袋,再平比一下胸口,意思是说:“你们尽力抢救,即使不行,钱一样不少给,我没有怨言。”伟大的父爱,不仅支撑着我的生命,也支撑起医生抢救我的信心和决心。我被推上了手术台。

爸爸守在手术室外,不安地在走廊里来回走动,竟然磨穿了鞋底!他没有掉一滴眼泪,却在守候的十几个小时里起了满嘴大泡!他不停做出拜佛、祈求上天的动作,恳求上苍给女儿生命!

天也动容!我活了下来。但半个月的时间里,我昏迷着,对爸爸的爱没有任何反应。面对已成“植物人”的我,人们都已失去信心。只有爸爸,守在我的床边,坚定地等我醒来!

他粗糙的手小心地为我按摩,他不会发音的嗓子一个劲儿地对着我哇啦哇啦地呼唤着,他是在叫:“云丫头,你醒醒,云丫头,爸爸在等你喝新出锅的豆浆!”为了让医生护士们对我好,他趁哥哥换他陪床的空当,做了一大盘热腾腾的水豆腐,几乎送遍了外科所有医护人员。尽管医院有规定不准收病人的东西,但面对如此质朴而真诚的表达,他们都轻轻地接过去。爸爸便满足了,便更有信心了。他对他们比画着说:“你们是大好人,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治好我的女儿!”这期间,为了筹齐医疗费,爸爸走遍他卖过豆腐的每一个村子,用他半生的忠厚和善良赢得了足以让他的女儿越过生死线的支持,乡亲们纷纷拿出钱来,而父亲也毫不马虎,用记豆腐账的铅笔歪歪扭扭却认认真真地记下来:张三柱,20元;李刚,100元;王大嫂,65元……

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我终于睁开眼睛,我看到一个瘦得脱了形的老头儿,他张大嘴巴,因为看到我醒来而惊喜地哇啦哇啦大声叫着,满头白发很快被激动的汗水濡湿。爸爸,我那半个月前还黑着头发的爸爸,半个月就老去20年!

我剃光的头发慢慢长出来了,爸爸抚摩着我的头,慈祥地笑着。曾经,这种抚摩对他而言是多么奢侈啊。等到半年后我的头发勉勉强强能扎成小刷子的时候,我牵过爸爸的手,让他为我梳头,爸爸变得笨拙了,他一丝一缕地梳着,却半天也梳不出他满意的样子来。我就扎着乱乱的小刷子坐上爸爸用豆腐车改成的小推车上街去。有一次,爸爸停下来,转到我面前,做出抱我的姿势,又做个抛的动作,然后捻手指表示在点钱,原来他要把我当豆腐卖喽!我故意捂住脸哭,爸爸就无声地笑起来,隔着手指缝看他,他笑得蹲在地上。这个游戏,一直玩到我能够站起来走路为止。

现在,除了偶尔头疼外,我看上去十分健康,爸爸因此得意不已!我们一起努力还完了欠债,爸爸也搬到城里和我一起住了,只是他勤劳了一生,实在闲不下来,我就在附近为他租了一间小棚屋作为豆腐坊。爸爸做的豆腐香香嫩嫩,块儿又大,大家都愿意吃。我给他的豆腐车装上蓄电池喇叭,尽管爸爸听不到我清脆的叫卖声,但他知道,每当他按下按钮,他就会昂起头来,满脸的幸福和知足,对我当年的歧视竟然没有丝毫记恨,以至于我都不忍向他忏悔了。

我常想,人间充满了爱的交响,我们倾听、表达、感受、震撼,然而我的哑巴父亲让我懂得,大音希声,大爱无形。那是不可怀疑的力量,他把我对爱的理解送到高处。

一把伞送给这天

我是一名大学刚毕业的老师,第一次带班级,带的是低年级小朋友,每次看到那些小朋友的笑容,我就把所有的烦恼都给忘了。不过当他们调皮时,我也真是抓狂,班里总共有36个小鬼头,个个都让我又爱又恨。

我很热爱自己的工作,但也会有灰心和无奈的时候。这些负面的感受大多来自班上的一位同学,他叫阿伟,个性孤僻,每次作业都拖很久,成绩也是最后一名,各科考试都在20分以下。这让我很担心,才小学一年级功课就这么差,以后怎么办呢?常听人家说小学老师是孩子启蒙的重要角色,对他以后的影响很大。因此,我更觉得自己有责任把他教好,但是处罚他没用,骂他也没改善,辅导他的话也只会听见他说:“是的,老师。”过后仍是作业照样拖,考试照样不准备,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他进步。

有一天,我布置的家庭作业是写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家庭”。放学时,我叫住刚背起书包的阿伟。

“老师,什么事?”稚气的脸蛋上,他睁着大大的眼睛问我。

“明天记得交作文,还有上次画画课的作业也只剩下你没交了!快补交吧!”

“是的,老师。”又是这句,他已经不知道对我说过多少次了,可是没有一次兑现。他脸上总是带着那么认真的表情,但我知道他的保证,实现的概率好小好小……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微微地叹气,这样一个有礼貌的孩子,做事却这么散漫,真希望他这次能说到做到。

隔天一早,班长收作业,果然阿伟又没有交。

“老师昨天不是还特别叮嘱过你吗?”我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抿着嘴巴。

“你到后面罚站一节课,好好反省一下。”

“是的,老师。”不管我处罚他或是骂他,他都不会生气地跺脚或噘嘴,仍是一副有礼貌的样子。

那天放学,忽然下起倾盆大雨。这场雨来得很突然,没几个人带雨具。因此,当我经过走廊时,看到许多小朋友在公共电话前排起长长的队,我想大概都是要打电话叫家长来接的。

我看到阿伟也在其中,还差一个就轮到他了。轮到他时,他走向前去,投了钱,拿起话筒,却连拨都还没拨,就挂上了电话,然后垂头丧气地离开,独自一人走进大雨中。

怎么会这样呢?我撑开伞,追上前去。

“阿伟,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叫爸爸或妈妈来接你?”我蹲下身跟他说话。

“不用了,老师,我自己可以回家。”

“可是雨很大,你这样会感冒的,老师送你回家好了。”

“没关系,我家在学校对面。一下子就到了!”

“是吗?老师开车不用伞,这个先借你。要赶快回家啊!”我把伞移向他一些。

“谢谢老师。”他接过伞,然后又对我笑一笑。我摸摸他有点儿微湿的头发,开车回家。

离开学校一段路后,我突然想到我把手机忘在办公室了,于是我又折回去拿。坐在车内,雨刷不停地来回挥动,雨还是很大。在等红绿灯的时候,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是阿伟!他走到一间房子门前,拿出钥匙,开门进去。

“他家在这儿?”我低声自言自语。怪了,他不是说他家在学校对面吗?可是这里距离学校都快四里路了,一个7岁的孩子独自走四里路回家,实在令人心疼。不过我不懂他为什么要骗我,说他家在学校对面。是怕我吗?还是不好意思让我送他?绿灯亮了,后面的车按住喇叭催我走,我只好暂时抛开这个疑问,踩下油门。

第二天,阿伟把伞还给我。我不禁在想:为什么他会记得还我伞,却没有一次记得交作业呢?这孩子真是的!不过看他还伞的样子,让我有一种欣慰的感觉。

我问他:“阿伟,你家真的住在学校对面吗?”

他安静了好久也没有回答我,看他的表情我知道,他昨天是在说谎。

“老师,对不起!”他满怀歉意地说。

“可以告诉老师为什么要说谎吗?”

“因为我不想麻烦老师,我自己可以回家。”听到回答,我很惊讶一个7岁的孩子能说出这么懂事的话。

“阿伟,老师送你回家不会很麻烦,知道吗?”

“嗯!”

“以后不要骗老师呀!”

“好!”

“好了,回教室去吧!对了,要记得交作业。”

“遵命!”他敬了个礼,转身走出去。

我暗想,这孩子如果能改掉那些缺点,一定会非常完美。

“老师!老师!”阿伟边跑边叫,好像很兴奋的样子。

“嗯?”我回过头,看着他涨红的小脸蛋。

“老师,我要交作文。”他摊开一张折小的作文纸。

“阿伟好乖,终于交了。来,这个给你当奖励,以后也都要交作业啊!”我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果给他。

“好,谢谢老师!”他拿过糖果,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脸上挂着开心的微笑。其实我更高兴,他现在拖作业的时间明显变短了,这样的进步让我感到很欣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我看了他的作文,歪歪扭扭的铅笔笔迹,写在一张似乎擦过很多次的稿纸上。内容很简短,也很可爱。他写道:

我的家庭

我家有三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妈妈。我的爸爸很帅,妈妈很漂亮。爸爸每天出门辛苦地工作,我每天也要辛苦地去上学。只有妈妈最幸福,每天只要轻松地待在家里等我和爸爸回家就可以了。有时候我好羡慕妈妈!听同学说自己的父母会吵架,不过我爸爸和妈妈的感情很好,从来不吵架,所以我家很和谐,很快乐。放假时,我最喜欢跟爸爸妈妈一起看电视了。虽然爸爸工作很忙,没办法常常带我们出去玩,不过没关系,因为我们在一起很快乐,我爱我爸爸和我妈妈

看完之后,我笑了,觉得阿伟真是个可爱的孩子,竟然说自己上学很辛苦,妈妈在家很轻松,下次有机会一定要告诉他,当家庭主妇可不轻松呢!

他的文章中流露出纯真,也能让人看出他家庭的美满和快乐,他爸妈在家里一定很疼他。

不过,我还没为阿伟开心多久,班长就急忙跑到办公室说:“老师,班上有男生在打架!”

我的天哪,打架?我最怕孩子们打架了!要是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我要跟家长解释半天。我赶到教室,制止他们:“阿伟、小光,你们两个在干什么?”我一喊,那两个扭打在一起的孩子马上停止了动作。

“为什么打架?”

“他先打我的!”小光先开了口。

“阿伟,你为什么打他?”

“因为……他抢了老师给我的糖果。我叫他还我,他不听。”阿伟一字一字慢慢地说。

“可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打人。还有你,别人的东西不可以乱拿,你们两个都有错。互相道歉,然后握手!”

我面无表情地说着,但是心里顿了一下,只是一颗小小的糖果,就让平常孤僻、不爱与人争抢的阿伟动手打人,看来他很看重那颗糖果。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个孩子带着倔强道歉,与对方握手言和。

放学时,我又看到阿伟一个人站在走廊上。

“阿伟,在等谁啊?”

“我爸爸说今天有空,可以来接我!”

“对了,老师前几天发的家长座谈会的回执你还没交,明天交的话,老师送你一整包糖!”

我想起他今天为了糖果和同学打架的事,于是和他这么商量着。

“真的吗?”他瞪大眼睛看着我。

“当然是真的!来勾勾手。”我伸出小指牵着他的小指,然后两人在一起盖上拇指印。

“一言为定!老师先走了。”

第二天,我摇着手上的那包糖说:“阿伟,你看,老师糖果都买来了,你有没有带回执?”

“老师,对不起,我忘了带。”他很懊恼地说。

“那你不能吃糖了。不过只要你明天能补交作业的话,老师还会给你糖果吃,知道了吗?”

看他一脸不能吃糖的懊恼样子,我有些于心不忍。

“以后我交作业,都会有糖吃吗?”他喜出望外地问我。

“对啊!但要把缺的都补上,以后新的作业也要准时交!”我叮嘱他。

走到办公室,我忽然想起来,那个家长座谈会今天就要确定人数,刚刚也忘了问阿伟的家长会不会来。咦,记得他作文上写的,妈妈都在家。那打电话问问看好了,顺便跟他妈妈聊一下阿伟的事。

“嘟——嘟——”等了好久,电话还是没人接。

可能出去了吧!算了,回头问阿伟好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能感觉到阿伟都在尽量交作业。我很高兴他有这样的进步,除了糖果帮上很大的忙以外,我觉得称赞好像也是一大动力。每次我称赞他时,他的表情都那么欢愉,那么得意。

有一次我在和班上的几位小朋友聊天时,其中一个女生像发现新大陆般地说:“老师,我跟你说,阿伟很奇怪!”

“奇怪?不会啊。他怎么了?”我不解地问。

“就是啊,上次我看到他在走廊上打电话给他妈妈。”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小朋友通常都很黏妈妈,打电话给妈妈有什么好怪的。

“可是老师,内容很怪啊,我听到他跟他妈妈说:‘妈,今天我交了作业,老师奖励给我糖果呢!’哪有人打电话回去跟妈妈讲这些啊,回家再讲就好了啊!”那个女生一口气说完。

“真的吗?好无聊,打电话说这个。”

“啊,我之前也听见过。”其他的孩子也马上发表意见,都认为阿伟的这个行为很怪。

“还好吧,可能他想赶快让他妈妈知道。不要想太多,阿伟是个很有礼貌的小孩,虽然他功课不好,作业都会拖,不过他还是有很多优点。你们要学习他好的地方,顺便也要帮助他改正坏的习惯。”我对那些孩子说,希望他们不要因为这些小事就觉得阿伟是个怪孩子,这样只会让孤僻的阿伟变得更不愿与人往来。而且我花了好多心思才让他稍微有点儿进步,我可不想他和同学的相处又出什么问题。小朋友们听完后,也就不再讨论这件事。

转眼就是教师节,那天下课时,小朋友们忽然一拥而上。

“老师,教师节快乐!”班上一个女孩儿边说边递上一张卡片。

“哇!这是你自己画的?好漂亮啊!谢谢,老师很喜欢。”

我看着那张用彩色笔描绘出的女生,我猜她是在画我,里面用拼音写着密密麻麻的字,看得我好感动。

“老师,这个送你!”

“包装这么漂亮,是什么啊?”我好奇地问。

“老师你自己猜!”

“老师还有我的!”

“老师,这边啊!”

当我离开教室要回办公室整理东西时,手上已经提满大包小包的礼物了。我坐在办公室里,边笑着拆礼物边红着眼眶,觉得自己无论再怎么辛苦都是值得的。

我走到车库,忽然听到小朋友们打架的声音。又是阿伟!他看起来很生气,这次是在跟峰仔打。我上前去劝阻,任凭怎么喊也没用。于是,我拉开他们问:“是谁先动手的?”

“他!”峰仔指着阿伟。

“又是你,你为什么总是喜欢打人呢?”阿伟让我好失望。

他仍旧低着头不说话。

“说啊!为什么打人?”我很生气地吼他。

他照样低着头,连看都不看我。我气极了,用比刚才更大的音量说:“阿伟,抬起头!告诉老师为什么打人?”

“因为他偷听我跟我妈妈讲电话!”他边哭边吼,我从没见过他哭,不管是被我罚,被我骂,还是被我打,他都没哭过。我被他这样的反应吓到了。

他的泪水一颗一颗地落在面颊上。

“偷听你讲电话你就要打人?需要这样吗?而且在走廊上打电话,旁边人那么多,怎么算偷听?”我觉得他打人的理由太不理智了。

他没有回答,但眼泪越掉越多。我觉得我有必要跟阿伟好好沟通,纵使被偷听电话的感觉很不好,可也犯不着打人吧?

于是我先对峰仔说:“峰仔你也不应该偷听人家说话,你先跟阿伟说句对不起。然后,你先回家。”

“对不起!”峰仔对阿伟敬了个礼,就收拾好刚刚打架散落的书和外套,走出校门。

现在只剩下我和阿伟,我想好好地跟他聊一聊,因为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孩子,只是他常常做出让我觉得“怎么会这样的事情”。我正想开口说话,他从地上捡起一张用橡皮筋捆住的图画纸交给我,然后用哽咽的声音说:“图画……作业。”

他交作业了,我是何等开心,不过现在不是表扬他的时候。

“老师很高兴你今天交了作业,老师也一直很喜欢你,不过有时候你让老师好失望,因为你有时候很不乖,但是老师知道你很懂事。今天你为了这些小事打人,老师觉得——”我话才说到一半,他抹着眼泪大喊说:“他笑我!”

“笑你?峰仔笑你?他笑你什么?”

“他笑我和我妈妈说的话!”他的眼泪没有停过,抽噎着说。

“你跟你妈妈说什么了?可以跟老师说吗?”

我不懂,和妈妈说的话能有什么可以取笑的地方?

他又低着头了,好像不太想说。

“没关系,老师不会笑你,跟老师说。”

过了一会儿,他像录音机一样重新播放了他对他妈妈说的话:“喂!妈妈,我跟你说啊,最近我都交作业了,老师都表扬我了呢!老师对我很好,都会给我糖果吃,今天我还准备了画画的作业要交给老师,这个作业我拖了好久好久,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画你。对啊,题目就是‘我的妈妈’,真的好难画!都怪你,妈妈我跟你说,我好想你呀!我真的好想你呀!你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才肯睁开眼睛来看我?还有,今天是教师节,我看爸爸每天都拿两朵玫瑰花插在你照片前的花瓶里,我想老师跟你一样是女生,应该也会喜欢花吧!所以我叫爸爸多买两朵给我,我要带到学校来送老师,你不要生气。再见。”

他说完以后拿出书包里被压得稍微变形的玫瑰花,走到我面前对我说:“老师,教师节快乐!”

我说不出话来,就抱着他一直哭。

“老师,峰仔笑我是疯子。他说我妈妈已经死了,怎么还假装在跟她讲电话。老师,对不起,我不会再打人了。”

我哭得好伤心,我好心疼。心疼这么一个孩子,没有母亲的照顾,父亲工作没空管教,他却能这么懂事。我不禁想象他当作自己妈妈还活着跟他通电话时的那种心情,像他写作文描写妈妈的地方,多么让人揪心。尤其当同学识破他的时候喊出来的那句话,好残忍,真的好残忍。

“对不起!”我对他说。

我感到很抱歉,我是他的老师,却没有好好了解这个孩子。

我一直无法平复自己的心情,不知道这么抱着他哭了多久。

晚上,我打开阿伟的画,我的泪又停不住了。他画的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张女人的照片,前面放着两个小花瓶,里面插着红红的玫瑰花。

我在右下角用红笔打上了100分!

灵魂里的胖女孩

窗外的阳光落在我手中的文件上,轮到里仁给客户做简报,他正滔滔不绝地说话。

我们做同事已经半年了,一开始,两人完全不对付。有一次,我刚坐到座位上,里仁就靠到我身边:“咦……原来你这么年轻,前几天看你面试时穿的那身套装真够老气,我还想今后要跟‘欧巴桑’共事了呢!”

才第一次见面就说这样的话,懂不懂礼貌嘛!我有些不高兴。

忽然,角落里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你别介意呀!里仁就是这样口无遮拦,一开口,全天下的人恨不得都被他得罪光了。”

女孩不理会里仁的抗议,径直往我这里走来。看着她匀称的骨架与身材,我忍不住在心底暗暗赞叹。

“我叫蜜蜜,公关部的。”她友善地伸出手。

“我是子美。”我握住蜜蜜的手,庆幸除了里仁,这公司还有个正常人。

里仁在上面越说越起劲,客户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满意的神情。他悄悄地对我眨了一下眼。

看来,他也觉得这个案子是成交了。只是,我没有丝毫的喜悦。

看着窗子里反射出自己的样子,脸形、肩颈、挤在一起的腰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浑圆的线条,我感到十分沮丧。

从大楼走出来,正好是午餐时间,我魂不守舍地跟着里仁走进餐厅。

“干吗,发什么呆?”里仁推了我一下。

“没事。”我看着盘子里的食物,一点儿胃口都没有,我叉起整块牛排,“这个给你好不好?”

“那你吃什么?”里仁好奇地看着我。

情绪低落的我,干脆放下刀叉,说:“我不饿,喝水就好了。”

我拿起水杯凑到嘴边,就被里仁一把抢了过去,他皱起了眉:“早餐不吃,喝什么水?”

“少管闲事。”我抢回水杯,眼眶里忽然一阵潮湿。少一根筋的里仁还在一旁嚷嚷,说我态度很差。可是我没心情听他数落,只是转过头去,望着外面的阳光,晾干差点儿掉下来的眼泪。

我知道自己一直在变胖。因为一个简单的弯腰穿鞋的动作,我的手脚都仿佛要经过千山万水,才能遇到彼此。曾经很利索地就能穿上的牛仔裤,老是刚好卡在膝盖上,就再也拉不上去。还有一个无所不用其极、明示加暗示我要再瘦一点儿的男友。

“有哪个男生会希望女友的体重和自己一样?抱都抱不动。”为了让我觉悟,男友不惜用这样的话来刺激我。

“怎么不说是自己太瘦了?哪个女生会想和‘骷髅’一起逛街的,我也希望有个强壮的男友呀!”我反驳道。可是想到自己突然说出这么恶毒的话,我觉得好难受。

胖女孩和瘦男孩的恋情,难道只能拥有彼此的讪笑?我紧紧地捧着水杯,沉默在昨晚两人吵架的情境中。

“喂!别告诉我你想学那些赶潮流的女孩一样,减什么肥?”里仁的话突然清晰起来,刺进我的耳朵里。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脸茫然:“你觉得呢?你觉得我需要吗?”

听我这么一说,里仁停住手里挥舞的刀叉,装出认真的表情,将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嗯……你的确不算瘦,肉肉的。”他伸手捏我的脸颊,以为自己很幽默。

我甩开里仁的手,十分恼怒:“所以,你也这么认为了!”

“哎!”里仁顿了一下,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觉得……有什么好减的,我呢……我最讨厌人家减肥了。人哪,心好最重要……我觉得你这样就很好呀!”

真令人感到意外。难得的一次,里仁说出了这样的话。我是胖女孩。我终于这么告诉自己。

那天晚上,男友跟我提出分手,他说:“是我的错,我太虚荣了。只是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压抑自己的渴望,想要有个好身材的女友,我是真的喜欢,以前的你。”

以前的我?整个晚上,我蜷缩在窗旁,茫然地望着天空,反复思索着这句话,直到天亮。

前一晚就该流下来的眼泪,此刻才落下来。他喜欢的是以前的我。那么……现在的我呢?不再喜欢了吗?我趴在地上,找出床下的体重秤。有一年没用了吧!我心想。

我恍恍惚惚地站上去,低头看向迅速爬升的指针,心底震动了一下——足足多了十五公斤!因为这十五公斤,我失去了爱情。

无意识中,我将指针越过零的刻度,往前调,像调回过去的时光,再次站上去……指针稳稳地指向五十,我微笑起来,这是当初被爱时的重量。

“爱情果然是斤斤计较的。”我嘲笑自己。

一想到这里,我缓缓蹲下来将脸埋在膝盖间,然后,听到自己发出失望的哭声。不知过了多久,在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里,似乎有什么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我肿着眼抬头看了看,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机铃声。

“喂……”我整理了一下情绪,声音仍然微微颤抖。

“睡死啦!”电话里传来里仁的大嗓门儿,“你已经迟到了,知不知道。”

“嗯,睡过头了。”我虚弱地回答。

电话那头的里仁沉默了一会儿,像发现了什么:“怎么了,听起来鼻音好重,是不是生病了?”

“没事,我马上就到,帮我跟经理说一声,好吗?”我简单地回应他。

“那……动作快点儿喔。”

刚走进办公室,我和正要出门的蜜蜜撞了个满怀。蜜蜜看着我,二话不说便拉着我到门外,说:“你刚刚哭过啦?”

蜜蜜的敏锐让我无所遁形,我抱着她再度掉下眼泪,告诉她发生的事。没发觉里仁已走了出来。

“怎么了?”他突然出声。

我擦擦眼泪,不知该怎么回答。

“没事,我们只是在讨论昨晚的电视剧,唉!那剧情太令人感伤了。”还是蜜蜜机灵,随便编出个理由打发走了一脸狐疑的里仁。

从那天后,我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减肥。为的不是追回男友,而是要减去那被羞辱的感觉。

“我以前用的这个方法挺有效的。”唯一知情的蜜蜜,给了我一份食谱。

“还有……”她提了一大袋减肥书,悄悄放在我的桌子底下。

“喂!蜜蜜……”

看到我们窃窃私语,里仁忽然开口:“你不要教子美那些有的没的。”

“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没搞清楚状况,别乱说话。”蜜蜜得意地回嘴。

“每餐都只吃一点点,老是喊饿喊晕的人,还敢教人减肥,用健康一点儿的方法吧。”原来里仁全都听到了,他将手枕在头上,一脸轻松地说,“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胖久了就会习惯。”

我和蜜蜜不约而同地盯着他,露出怨恨的表情。

除了蜜蜜提供的数据协助,我自己也发狠砸钱加入了健身房,每天下班后准时报到。当踩在跑步机上,我感觉到身体在滴水,便幻想着体重也在跟着滑落……

有一天接近深夜,我从健身房出来,遇到了里仁。

“干吗这么晚了还不回家?”里仁问我。

“我在楼上运动,整个晚上。”我抬头指着上面,里仁也跟着我往上看。

忽然,里仁问我:“干吗,最近有心事啊?”

我摇摇头往前走,并不准备让他知道我的事。

晚上的风很凉,路上的车子也少了许多。里仁走在我身旁,安静了一段时间才又开口:“还没吃晚餐吧。”

“刚运动完不能吃东西,会胖得更快。”我转身,笑着回答他。

“胖、胖、胖……你怎么现在满口都是这个字。”里仁忽然一脸严肃,“难道你没有别的事关心吗?”

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我得罪了他似的。我对他发的脾气感到莫名其妙,直直地看着他。

此时我们正好站在一个小夜市的入口,叫卖声、人潮的喧哗声,更增加了我们彼此的敌对气氛。

“你自己看……”里仁随手指向一个女孩,大声说,“瘦就一定好吗?像她,那双细得要命的鸟腿,不只难看,不小心跌倒还怕骨折。”

我气呼呼地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见那个女孩正被她男友万分疼爱地紧紧拥住。突然,我感到头皮发麻,视线一片模糊,拥着女孩的那个男孩,不就是……我的前男友吗?瘦男孩终于找到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孩了。我一时无法面对这样的场景,只能红着眼抓住里仁说:“我们走好不好,拜托。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我试图强忍住要掉下来的眼泪,但还是失败了。我趴在里仁胸前,哭得他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只知道当我再度抬头时,我和里仁已经在一个小公园里了。此时,他异常沉默。

“他是你的男朋友?”里仁比我想象中聪明。

“已经不是了,因为……你认为难看的细鸟腿,一直是他想追求的最爱。”我捂着脸,觉得头好痛。

里仁拍拍我,低头问道:“所以你才希望自己能瘦下来?”

他这么一说,我更是百感交集,我像个孩子一样,又抿着嘴哭起来。

“那女孩比不上你,他会后悔的。”里仁搂着我,安慰道。

“真的吗?”我看着他。

里仁点点头。

深夜的公园里,只剩下我们两个在摇椅上晃着,我感觉到心情渐趋平静。

“对了,你下个星期不是要到日本出差吗?”我不想一直沉溺在自己的情绪里,便开始问里仁工作上的事。

“是呀!三个月,好像有点儿久。”看来他并不是那么想去。

“别这么想,这是个好机会。不如,出差前我们找蜜蜜一起聚聚,替你送行。”我提议道。

“又不是不回来,别搞得太夸张。”他开朗地笑着。

“那就一起去看电影好了,规模够小了吧?”我耸耸肩。

“什么……连一口吃的都没有,未免太小气了!”里仁抗议。

我面露难色:“你知道的嘛!我现在,是非常时期,能少吃就尽量……”

里仁皱着眉,万分无奈地说:“你这样不行啦,总有一天身体会出问题的。”

我捂着耳朵,耍赖地对他傻笑,对于里仁所有的训示,我完全不予回应。

第二天,当我和蜜蜜狼狈地跑到电影院时,里仁的脸已经气得铁青。

“到底有没有诚意呀!说要请客送行,现在电影都开演五分钟了,你们才赶到。”他扯着喉咙叫道。

里仁盯着我手上的购物袋,没好气地问:“可恶,你们是不是shopping(购物)忘了时间?”

“才不是……”我辩解道,“前几天买的衣服太肥了,今天去换小一点儿的。”

他打量着我,说:“瘦啦?”

“嗯!有点儿进展。”我开心地点头:“不过,麻烦的事来了,以前光靠目测就可以买衣服的功力,现在已经不管用了,老出差错。可能是那个胖女孩还住在我的灵魂里。不过,她很快就会搬走了。”

“好了,快……”蜜蜜拿了三张电影票跑过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硬将我们推进电影院。黑暗中,里仁就坐在我身边,大屏幕反射出的亮光,映在我们脸上。那是一部谈饮食与爱情的电影,画面上出现了一道道美味的料理。我眼睁睁地看着厨师将大块羊肉放入锅里熬煮,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没吃晚餐的我饿了。厨师撒上香料,低头闻了起来。我也跟着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头晕晕的,窒息的感觉向我整个人袭来。里仁似乎发现了我不对劲,便摇了我一下。我忽然觉得眼前一黑……

当我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已经在电影院外的长椅上了。

“醒了,醒了。”一个好像电影院里工作人员的人在一旁嚷嚷,“还好,刚才护理站的人说只是一时血糖过低。”

我爬起来,蜜蜜说要去买水给我喝,叫里仁看着我。见我没事,所有的人都渐渐离去,我感觉到里仁的怒意,便说:“不好意思……”

“果然不出我所料,出事了吧!”他终究还是开骂了。

而我因为自己给别人带来麻烦,只能尽量忍着。

“有点儿志气好不好,干吗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搞成这样。”他再度刺中我的痛处。

我终于火大了,管不了他先前帮过我多少忙。我愤怒地喊着:“你懂什么,你又不是我,你从来不用担心自己会变胖,我也不想这样呀!不然你老实说,像你这种瘦瘦的男生,会喜欢像我这样的女朋友吗?”

我豁出去了,把自己多日来的委屈全部抛出,不管会不会被人嘲笑。

“谁说不会!”里仁脱口而出,“不是所有男人都像他一样,如果你问我,我会告诉你,我就喜欢肉肉的女生,像你这样的女生。”

我愣住了,正好走过来的蜜蜜也愣住了。

“你才不会。”我忍住眼泪,“如果有这么一天,一个胖女生和你走在一起,显得越来越不搭调时,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又羞又气地转头跑开,留下蜜蜜和里仁。

第二天上班时,里仁已经上了前往日本的飞机。

“子美,我们换别的方法吧,我觉得那个减肥食谱不保险。”蜜蜜表情沉重地靠近我,好像她犯了错。

“不是你的问题。”我感到很内疚。为了帮我,身边的朋友像卷入了一场是非。

“子美。”蜜蜜似乎有话要说:

“我昨天跟里仁谈了很久……我觉得,如果你有空可以给他打电话,或许,你们该好好聊聊了。”

我对蜜蜜尴尬地笑笑,感到心里有些沉重。

里仁不在的日子里,我依然每天运动,只是不再刻意节食。每隔一个星期,我都可以将体重秤再调回来一点儿,只是站上去的重量保持五十。虽然离归零还有一段距离,但是我知道,一切只是时间问题。终于,在里仁离开的第三个月,我打了个电话到日本。

“对不起,那天,我不是故意要把气出在你身上的。”我终于道歉。

电话那头没有了声音,我喊了里仁一声,他才有回应,里仁的语气变得有些犹豫:“你记得我那天说的话吗?我……我是说真的。”

“等你回来再说,好不好?”我还没整理好自己的思绪,无法这么直接面对,只能打断他的话。

我们都挂上了电话,回到各自的心事里。

终于,我在体重秤归零的时候站上去,指针停在了五十。看着自己又回到当初被爱时的重量,我的心情异常激动。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被遗弃的胖女孩了。

一早上班,蜜蜜便笑盈盈地拉着我:“子美,我又替你找到一种新的秘方,让你从此不会担心害怕,就算复胖也不用烦恼了。”

“我想,我暂时不需要。”我婉拒了蜜蜜的好意,害怕电影院事件再度发生。

“预防胜于治疗嘛!反正一点儿副作用也没有,好啦,就这样说定了……”

蜜蜜卖着关子,对门外喊了一声:“喂!可以出来了。”

我看着从外面慢慢走进来一个人,诧异地张大了嘴,是里仁,只是……他比当初离开时壮硕了许多,完全不是那个瘦削的男生了。

“我想了很久,才想到这个办法……”里仁走到我面前,“其实你不用变瘦的,只要我比你重许多,重到让你很难超越我,一切就都没问题了。”

“你……”我说不出一句话,眼泪哽在喉头。

“你现在很美,但是我还是想问……”里仁看着我,“住在你灵魂里的那个胖女孩还在吗?如果可以,能不能请她不要搬走。”

“为什么?”我惊诧地问道。

“因为……我喜欢她的时候,她就是那个样子了。”里仁肯定地说。

我看着他,满心感慨,原来这么久的时间,我始终没看清自己被爱时的重量……

不要吝啬“我爱你”

筒子楼里的“恶”房东

我从第一眼起就不喜欢他。板着个脸,一副傲气的神情,价钱一分也不肯给我降,而且越说越固执,还凶神恶煞般瞪着我。仿佛除了他,我根本再也租不到一间房子。

没错,他就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房东。2010年的秋天,我刚到北京,迫切需要租一间便宜的房间。因为对北京完全不熟悉,我跟着老同学豆子来到了这个人面前。

他姓魏,40岁左右,豆子喊他老魏。老魏“财大气粗”,拥有一处破旧的筒子楼,整个二层小楼都是他多年前建起来的。如今他不工作,靠着给豆子和别人收房租过日子。当然,因为北京横行全世界的房价,他的日子想必是很惬意的,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横。

豆子和男朋友租住老魏的房子好几年了,一直没有搬,一是因为便宜,二是因为懒。我见到老魏的时候,他整个人得意扬扬,眼睛往上看,一一询问了我的背景、职业,才悠悠地报给我价钱,并说:“最后一间了,你的运气不错。”

最先吃惊的是豆子和她男朋友,反问老魏,为什么一样的房间,价格比他们的贵?

老魏眼睛都没眨一下,很自然地说,十一刚涨了价钱,你们是老租客,所以就没忍心涨,新来的当然没这个优惠,如果不信就去门口瞧瞧,刚贴上的通告。

我转身就去门口看了看,通告的语句像煞有介事,一看就是他的风格。豆子和男朋友还在讨价还价,我早就看出来他骨子里的执拗,一脸不悦地交了定金,让他帮忙留下。

但老魏还不安心,第二天就发短信来催促我,说是因为租金便宜,定金又少,如果我跑了,耽误了他生意怎么办,叫我尽快确定下来。我很讨厌他催促鬼似的样子,又怕万一他真的租给别人,我连同学都没得靠了,只好气鼓鼓地租下了他的破房子。看样子,他这种人,我交了定金也是一天都不打算给我留的!

所以,我对他一点儿好印象都没有。

老魏算是个勤快的人,每天6点多起床,打扫自己的二层小楼,拖拖地,到处转转,然后再去菜市溜一圈,买点儿菜回来扔给妻子。自己则上上网、看看电视,看看我们租住的房子给他碰坏没有……我暗想,果然是个闲人!

那时候,他住在楼顶单独设计的房间里,室内一尘不染,跟雇了保洁的一样。我们每天都会在楼道与他打照面,很多人笑着和他打招呼,我则是连客气也不会,有时候见面,噘着嘴视而不见地就过去了。他也不恼,反正我是交了房租的,何况他自己也是一张苦瓜脸。

他的妻子则温顺许多,也很热情,每天笑嘻嘻的,冲着我们咿咿呀呀地比画。

闲人都有一个特点:喜欢没事找事。老魏每天在楼道溜达来溜达去,倒不是要刻意给我们挑刺儿,而是因为一个奇葩爱好——他总喜欢双手背在身后,跟领导一样对我们“视察慰问”。他的筒子楼一共两层半,顶层他住,一楼二楼各有两排,每层楼十来间房,每个租客他都熟悉得很。二三十个租户,姓名、籍贯、工作他都能张口道来,别人回家乡也要跟他打个招呼,芝麻大点儿事他也要关心一下。

我记得,当时我怕他赖账,特意跑去询问能不能在墙上贴画、贴布。老魏想也不想,故作大方地说:“随便你折腾,越好看我越乐意啊!”

我一想也对,不就是个筒子楼嘛,有什么娇贵!于是我就去搞了一堆海报,贴了半屋子,但是依然不能掩盖它的“陋室”本质。买不起挂毯,我又去买了几块好看的布,自己设计着往墙上挂。当时我开着门,他正好路过,自作主张地闯了进来,拿起布跟我探讨怎么挂,也不管我乐不乐意。他拿起我最贵的一块布不屑道:“我看你买的这些布啊,也就这一块还能入我眼,其他都质量太差,你眼光不行!”

我被他气得不行,他却仿佛没看见,毫无自知之明地在那儿指指点点,然后转身回到自己房间,又抱来一堆周杰伦、蔡依林的百事可乐海报,拿到我面前,说:“你看看你这些海报,没档次,给你,把这些贴上,比你那些好多了!”

我有点儿无语,他却跟立了大功一样,转身得意地走了。

他似乎从来不会讲好听的话。记得刚搬家那天,我风尘仆仆、灰头土脸,他一边凑热闹一边说:“哎呀,这个也值得带来!”“你看看这电脑脏的,是女生用的吗?!”

我懒得搭理他,兀自收拾东西,他转悠了近20分钟才肯离开,一直在那里自言自语地叨叨,也不觉得尴尬。

我对豆子说讨厌这个恶房东。豆子笑着劝我,其实他就是唠叨、固执、龟毛,人倒不差。豆子讲起他们刚来北京时,找不到工作,有次硬是拖了一个月才交的房租,他也没说什么。如果换成房产中介或是其他房东,拖一天都要罚款、赶人呢!

我有些意外,但立马又忽略了这件事情,这丝毫不能扭转我对他的恶劣印象,自大鬼!

初到北京,我过得并不如意,因为当时一面上学,一面还在广告公司兼职赚生活费,每天忙得半死不活。而且因为之前找房、赶稿,我有两夜没休息,加之水土不服,吃东西偏又坏了肚子。因此,租到房的第一个周末,出门办事的我半路头疼、肚痛、呕吐不止,继而眼睁睁地看着手机停机,进退两难地坐在马路旁。

那个下午,明明半小时可以回家的路程,我走走停停折腾了三小时,去肯德基买杯热牛奶都吐了出来,差点儿以为要死在路上。许久我才找到一个公共电话,打给广告公司说稿子可能做不完,被老板训了一顿。然后我打电话给豆子,叫他们晚饭不要等我。因为我晕车,当时的情况只能坐地铁,直到傍晚才终于能走几步路,勉强回到家。

才北漂了几天,一连串的不顺让我特别委屈。豆子还在加班,手机停机的我跑去朝房东借电话,手里拿着两元钱,说:“就打个市话,两分钟。”

他正在打扫卫生,见我脸色不好,赶紧把电话给了我。电话接通,那头豆子刚喂了一句,我便稀里哗啦忍不住哭了,积压已久的情绪都在一刹那爆发出来,也顾不上身后还站着看傻眼的恶房东。

挂完电话,擦干眼泪,给房东钱。他支支吾吾地说一个电话而已,算了算了。我没工夫理他,倔强地扔下钱准备走。他似乎有些慌乱,也许是没见过女孩子哭,叫住我说:“我给你煮碗面吧,一天没吃东西怎么能行。”

我一愣,面无表情地说不必。我本来就不喜欢房东,更不需要他这个时候的怜悯,转身腾腾腾地下楼了。

只是那件事之后,他对我的态度莫名地好了许多。第二周有我的包裹寄来,因为只能用他的地址去邮局取,我去向他借身份证。

他手里握着身份证,问我打算怎么去。我说打车,他很不屑地说:“打车?那么远打车去太贵了,不值当啊!”

他想了想,说:“我跟你去吧,坐公交车!”我不同意,告诉他我的包裹是过冬的行李和专业书,有个大大的编织袋,坐公交车我们根本扛不动。但是他死较真儿的脾气犯了,说:“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扛不动的,你刚来北京就这么花钱饿死活该!”

最终,我拗不过他,一起坐公交车去了。我心里想着,到时候你见了包裹就该哭了,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自大狂!

邮局的人半天才把我的包裹拖出来,一副累得不轻的样子。包裹是个硕大的编织袋,笨重无比,比想象中还重,距离公交站也有一段路途,并不是一出门就能搭到车的。

我看着他,有些看笑话似的说:“怎么样,打车吧?”

我本以为他会颓丧,结果他的表情根本没什么变化,说:“打什么车,打车多贵,我来背就行了,你不要管!”

我一愣,他已经吃力地背上了那个包裹,我要去帮忙,他让我靠边站,不要捣乱。我只好在旁边跟着,生怕他不小心摔倒,或是把包裹扔出去,或者被来往的车撞着。

我看着他笨拙的样子,每走一步自己都有些揪心,几次在路上焦急地说:“算了算了,我去打车!”他却固执地不肯放下包裹,说:“没问题,不要浪费钱,以后可以租好一点儿的房子,不必再住我这破筒子楼啦!”

到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思说笑。我苦笑了两下,心里很不好受,曾经对他所有的排斥也都烟消云散。那个巨大的包裹就这样被他一步步地拖到了公交站,高一下低一下的,那个画面我一直忘不掉,心里非常愧疚和难受。

因为,他腿不好。

在公交车上,我很俗气地说:“待会儿请你吃晚饭,好吗?你喜欢吃什么水果,我去给你买点儿?”他坐在前面的位子懒得搭理我,只是挥挥手说:“不必假惺惺地客气,不就是个包裹嘛。”

我很焦急,不知道如何表达心底的不安和愧疚。他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坚持不肯给我一丝表达感谢的机会。

那个包裹他一直帮我拖回出租屋里,然后和从前一样,趾高气扬地走掉了。

我坐在床边望着那个包裹发呆,心里想着,其实他真的如豆子所说,唠叨、固执、龟毛,人却一点儿也不差。而他之所以那么絮叨,没事找事地跟我们聊天,大概是因为实在太闷了吧。

因为,他那个热情善良,总是冲我们比比画画的妻子,是个哑巴。

那之后,再碰到他时,我开始和他打招呼、开玩笑。遗憾的是,接近年关的时候,我搬离了他的房子——因为他的筒子楼要拆迁了。

这些年里,我又租了几次房子,见过形形色色的房东、中介,越发明白了当初豆子为他辩解的话。这样的房东我再也没有碰到过,没有人允许你拖一个月的房租,没有人和你讨论哪张海报比较漂亮,没有人为你打扫楼道,更没有人固执地跟你坐一个小时公交车去取包裹……

其实我一直明白,自己终究是要离开那栋筒子楼的。遗憾的只是,像他这样一个絮叨固执的自大鬼,再也做不了房东,对于租房人来说,实在是非常非常可惜的事。

给予过温暖的陌生人

(一)

很多年前的一天,我坐公交车去市中心逛街。在一个十字路口,忽然看到有家大型书店在搞活动,外面摆了许多书,折扣很多的样子,我匆匆忙忙就在那站下了车。

那家书店我非常熟悉,因为在我们家乡那种小城市,书目较为齐全、更新及时且品位不错的书店屈指可数,所以,那是一家我从前就常常去的书店。而这次的不同在于,它带着一种“挥泪大甩卖”的表情,价格也相当诱人。

我一眼看见,里面有一套图书,是我寻觅了好久的。那时候买书还没有亚马逊、当当、京东这么便捷的途径,一本书往往就是在书店找,不停地问老板有没有货。因此我看见那套书的时候,眼睛都亮起来了。

但是,我却没带足够的钱。而且,翻遍全身还是差了两元钱。

我试着跟老板讨价还价,觉得今天必须把那套书扛回家。可老板也很拧巴,任我怎么说都不为所动,甚至到最后干脆不再搭理我这个穷学生,去招呼别的顾客了。

我沮丧地站在那里,没钱买,也舍不得走,悻悻地假意翻着其他书。半天,我厚起脸皮跟老板最后问了一遍能否便宜,被老板一句“不可能”打发回来。我像个战败的士兵,垂头丧气地在原地发呆。最终,我叹了口气,准备离开人群。

可就在这时,忽然有张十元钞票飞到我面前。

我顺着那只手看去,是站在我旁边的一个年轻人。他说:“不够的钱我帮你付吧。”

我吓了一跳,虽然我很想接过那十元钱,但是理智告诉我不行,而且当时我的第一念头居然是:他不会是坏人吧?这不会是什么陷阱吧?再说我只是差两元钱而已啊!给这么多我怎么收啊!

所以我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肯收下他递来的十元钱。他也没说什么,转身就走了。但是他刚走,我就后悔了,心里默念:傻瓜,这套书泡汤了吧!我失落地看了书最后一眼,打算转身离开,但没想到的是,这时候,年轻人又折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瓶纯净水。

原来,他没有零钱,拿十元钱去买了瓶水找零,然后,他将两张一元钱放到我面前的书上,说了一句:“拿着吧,没关系,也有人这样帮过我。”

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走了,也不管身后我瞠目结舌的表情。只是那一瞬间,我觉得他的背影好酷。

我如愿以偿地捧回了书。一路上,还特别积极地给一位奶奶让了座位。

很多年后,我一直记得那句话。偶尔我顺手帮了别人,别人说感谢时,我只是笑笑,却会在心里得意地说:没关系,也曾有人这样帮过我。

(二)

去年,我去天津大港看望一位亲戚。由于初来乍到,下错了车,一个人提着行李怎么都找不到亲戚所说的位置。那条街上人不多,我放眼望去十分钟里只有那一个男人站在那儿,像是在等人,我怕他不久也走掉,于是急忙过去,抓住人家问个不休。

亲戚那会儿手机一直占线,我也说不清要去的地方,跟他嘀咕了半天,才终于确认,绝对不是这里。他隐约知道我要找的地方,但是非常不熟悉,于是开始打电话,打了两三通电话,终于问明白了,转头耐心告诉我怎么走、要注意什么。

我感激涕零地跟他告别,但是刚走开,他又追上来了。说这里不好打车,而且这边偏僻,打车不打表,你一个外地姑娘容易被骗,我帮你打完车再走吧。

我忙说好,跟他站在那里等车,好半天,才终于有一辆车经过。他用天津话跟那个人讲价钱,谈好了价钱,又特意装作去看车牌号码的样子,“吓唬”那个司机说:“我可记下你车牌号了,给我好好把她送到了啊!”那个司机笑嘻嘻的,忙说放心放心。

临走,他又凑到车前面对司机说:“师傅你开稳一点儿,她刚坐完长途车。”然后转头对我继续“演戏”道:“路上小心,到了给我打电话啊!”我乐呵呵地答应着,挥手道别。

车刚开,司机就笑着问我:“他是你哥哥,还是你男朋友?对你那么好?”我一愣,笑着回答:“是我哥哥。”司机点了点头,又说,到了别忘记给他打个电话。

我轻声答应。司机当然不会想到,他眼里那个对我很好的人,不过是认识了十分钟的陌生人而已,而那通要打的电话,可惜,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电话号码了。

(三)

毕业那年少不更事,我独自去北京谋生。但是,一无所长的自己很快败下阵来。有两天的时间,我只能拿三包泡面充饥。那一刻忽然觉得,即使某天饿死在这样一间廉价的出租房里,大概也不会有人发现自己吧。

那种感觉令我感到恐慌,于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收拾了所有的行李,从栖身之地打车去火车站,踏上了返乡路途。

出租车只能停在外缘,离候车厅的距离大概几百米。单薄的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左手提着一个大编织袋,里面是被子和褥子,大概有二三十斤;右手提着另一个大编织袋,里面是零碎的生活用品,大概也有二三十斤;身上还提着一个包,胳膊上又挎着一个小编织袋,感觉浑身可以利用的地方都被占满了。

我蹚着水,每一件行李都尽量高高提起,一口气提到候车厅下的屋檐,这样总不至于淋雨。想想那时80多斤的我提着和我体重差不多的行李该有多么吃力!到了候车厅我整个人都累趴下了,形象估计狼狈不堪,但我根本没精力理会这些,只想着如何半死不活地将行李拖上车才好。

排队检票的时候,我几乎是拖拉着这些行李往前挪,也实在没有力气再将其提离地面了。我一面笨重地一步步往前挪,一面担心过会儿我究竟该怎样爬上火车。

就在这时,身后隔着几个人的一位年轻男子走上来,说:“我来帮你提吧。”在我诧异的目光里,他问清我在几号车厢,之后没再说过一句话,直接拎着我的大小包裹,把我送进火车的车厢里。

落稳行李,我满心感激,想要留下他的电话号码。他笑笑说,没事,别放心上,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反方向走了。

我知道,他或许早已忘了这件小事。而对于当时落魄的我,那却是离开北京前得到的最后一点儿温暖。遗憾的是,我已经忘了他的模样,只记得他高瘦的样子,身上背着两个包。

(四)

研究生毕业那年,我被北京一家单位聘用,从南方坐火车来京工作。

前两天我寄居在朋友的出租房中,因为空间狭小,我的到来使房间更为拥挤。为此,我在网上匆匆忙忙就租了房间。当时公司在朝阳门,我在离它只有两站的崇文门租了间阳隔。所谓阳隔,就是带阳台的隔断间。正常房间的客厅加阳台,被不怎么厚实的墙从中间生生隔成两间往外出租,我租下的便是这样一间长条小卧室。

当时朋友说我太冲动,刚毕业租房没必要“一步打到市中心”。虽说是隔断,因为地理位置好,价钱也不便宜。但我醒悟得为时已晚,好在租期只有半年,因为我是续租别人转租的房间。正常租期是一年,别人住了半年,将剩下的半年再转租。初次租房,我生怕房子不合适,所以干脆找了间半年到期的,心想万一不行就忍上半年再搬家。

我是从中介手里找到房子的,当天要和前任租客交接合同。我从朋友家拎了个重重的大编织袋,身上背了最贵重的财产——笔记本电脑,又拎了个包,一步步地往地铁挪。地铁上虽然拥挤,但至少能把包裹扔下,而下了地铁到出租房的距离才是最痛苦的,一两千米的路程,到最后我两步一停,手换来换去,左右手指都被勒得通红麻木。

前任租客早早地到了,在中介办公室等着我。大老远看见我,门外的中介转头向屋内说了声:“来了!”然后我看见一个清瘦的姑娘跑了出来,她看了我一眼,就跑下了台阶,帮我拎过手中的包裹。

她就是房间前半年的主人。那个姑娘比我大不过两三岁,对我说第一句时竟然眼睛红了。她说:“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想起去年自己提着行李来这里的样子,也是一个人,背着电脑、提着编织袋,一模一样。”我那时刚来北京,诸事不顺,路上又走得筋疲力尽,听她这么一说,心里一酸,居然也差点儿哭了。

中介收钱不怎么厚道,转让租房还要交一项费用,问我们谁来交,又说似乎应该是“下家”来交。那个女孩一听,忙说:“算了算了,我交吧,她刚毕业哪有什么钱。”

女孩帮我把行李提到了楼上,又问我还有多少行李,要去帮我搬家。我愣住了,这怎么行呢?但是女孩说她今天请了假,闲着也是闲着,觉得和我有缘,一定要帮我搬家。

一路上,她问我行李多不多,我说有点儿多。她想了想,说:“没事,我跟你搬完再走。”到了朋友家,她一看我的行李忽然扑哧乐了,说:“嘿,你这点儿东西也叫行李啊?!”然后三下五除二帮我重新捆扎了一下,和我一起提下楼。在我想象中原本浩大艰巨的工程,因为她的出现,忽然轻松起来。

她招手打了辆出租。本来,我交完房租身上几乎没什么钱了,所以之前才坐地铁的,但总不能叫她跟着自己一起挤地铁,所以我狠狠心,觉得出租就出租吧。结果到家时,她居然抢着付了账,我给她钱她怎么都不要。

我很过意不去,当时已是正午,于是坚持要请她吃饭。她也饿了,推脱不过,我们进了间普通的小饭店,任我怎么说,她也只点了一份番茄炒蛋盖饭。

临走时,她又把电话留给我,说我一个人北漂不容易,有什么困难可以联系她。

她离开后,有段时间我很想给她打电话,可是没什么好的借口,也担心她忙碌,终于还是没能拨下那个号码,于是渐渐失去了联系。

只是,因为那个从未拨过的电话号码,北漂开始的日子,我心底生出更多的勇气。我一直想,一年之后,自己也要和她一样硬气,看着那些行李不屑地说:嘿,这点儿东西也算行李啊!于是,那些排着队扑来的困难和初来北漂的难挨时光,终于因为一个陌生人无意的话语,而令我不再恐惧。

如果有圣诞老人

大学毕业那年我不满22岁,在北京一家出版公司里当毛手毛脚的小编辑。初来北京的半个月,不争气的我每天都哭,因为一个很滑稽的理由:我严重路痴,刚租了房子,每天下班都找不到家在哪里。

但是我的北漂生活很快就结束了。23岁那年,我告别刚刚开启的图书编辑生涯,满怀好奇地奔赴英国留学。这是个随时能让我在心底发出感叹的国度,无论是辩论的议员,还是谈论亨利王子裸照的街头男女,都用一种歌剧家的喉咙、吟诗般的语调在说话。

不过,我的班级并不是典型的“英国课堂”,班级里大部分是亚洲人,中国人尤其多。我想要了解当地的文化,就刻意避开了国人的圈子去混社团。英国的社团每周一次,结束后谁都不记得谁。因此,来英国半年,我始终是可怜巴巴的一个人。一个人煮意面、一个人去超市、一个人逛博物馆。

圣诞节即将来临,街道上的彩灯和装饰一天天多起来,节日的氛围扑面而来,我独自走在热闹的街头,感觉凄凄惨惨戚戚。想象着不久之后的圣诞节,我一个人为自己唱圣诞歌的冷清画面,我在心底一遍遍地说NO(不)。终于,在一个漫长黑夜,我边在Host UK(英国一个民间非盈利组织为留英学生免费安排当地志愿家庭进行文化交流)网上申请去英国寄宿家庭短住,边祈求着,如果有圣诞老人,请一定给我一个美好的圣诞节吧!

没多久,一封邮件就躺在了我的邮箱里,像是圣诞老人提前送了我礼物:有一家来自Brixham(布里克瑟姆)小镇的爷爷奶奶决定“收留我”去他们家过圣诞了!奶奶还特意发邮件来说,他们几年前才结婚,两边子女非常多,孙子孙女就有13个,是个非常大的家庭。

我拿着一张Brixham的火车票,怀着小小的忐忑踏上了旅程。但没想到,路途中遇到洪水,火车走走停停蜿蜒前行,八小时后,才终于在Brixham的火车站停了下来。

天已经全黑,浑身感觉冷飕飕的。但大家看上去心情似乎都不错,大概因为要到圣诞节了,一个个冲出火车站就跑了起来,唯有我迷茫地打量着这个小镇。

很快,我发现了一个银白头发、戴着圆片眼镜、穿着红色衣服的爷爷,看上去有七八十岁,个子高高的,背也非常直。他穿过人群径直向我走来,给我的第一感觉是:哇,好像一个圣诞老爷爷。

他笑眯眯地说:“你是Kia吗?”我清醒过来,说:“是呀,你就是Tony(托尼)吧!”他笑了,边点头边接过我手上的行李。

爷爷的太太Sue(苏)就等在车旁,她圆胖的身子裹着碎花连衣裙,眼睛也是圆圆的,整个人神采奕奕,特别活泼,从见到我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说话。

我坐着爷爷奶奶的车回家,车一直神奇地在山上跑,另一侧是黑漆漆的大海。奶奶把车开得飞快,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终于停在了山顶的一座红砖二层小楼前。

那是我第一次住传统的英式家庭,感觉像是穿越到了影视剧里。进门就看到哈利·波特住的那种壁橱上挂满的盖着世界各地邮戳的圣诞卡片,左侧门通往客厅,客厅里有墨绿的棉布沙发、厚厚的灰羊毛地毯、黑铜雕花壁炉、老式电视机,镶扣红棕皮躺椅、整面墙的落地窗下摆满CD和书的柜子以及圣诞树下堆着的礼物,让我有一种“这才是英国”的真切感受。

奶奶风一般从厨房端出早已准备好的鸡肉派、糯米布丁、烤面包,在叮叮当当的刀叉盆罐声中,她给我说起他们的故事。

那时我才知道,虽然七八年前才结婚,他们却是从年轻时就相爱了。

两个老人的故事,像是BBC的午间剧场,要追溯到50多年前。当时Tony和Sue还是一对普通的情侣,相处甜蜜,谈婚论嫁。但是,当时的北爱尔兰总有些大大小小的战争,两人在战争中失散了,再也找不到彼此的消息。很多年后,爷爷娶了妻子,奶奶也嫁了人。

而就在几年前,奶奶居然在电视台一档地方节目上看到了爷爷。而且时隔多年,奶奶一眼就认出了他来。那时候,奶奶已经离婚多年,爷爷的妻子已经过世。奶奶看着电视上的爷爷,很快给他写了封信去,第一句话就是:嘿,托尼,你还记得我吗?

就这样,隔了几十年之后,爷爷奶奶终于再见面了。他们发现,彼此都没有忘记对方,而且和当年一样有着说不完的话。没多久,爷爷卖掉了在约克的房子,在Brixham这个海滨小镇和奶奶重新组建了家庭。

结婚那天,74岁的Sue戴着孔雀尾小礼帽,和80岁身着礼服的Tony很相称。双方的7个孩子和13个孙子孙女加上亲戚朋友把小镇教堂塞得满满当当的!

和这对非凡的老夫妇一起生活乐趣十足。早晨醒来,和厨房忙碌的奶奶打招呼,会遇到松鼠从院子外的森林中,踩着树顶小径蹦跶到院子里,在爷爷特意为它们制作的秋千上玩耍一番。午饭后,帮忙做家务时,爷爷还会耐心地对我讲洗碗机的运作方式。

爷爷的家外面是悬崖,悬崖底下就是大西洋。吃完饭,爷爷会很绅士地提议说:“不如我们去散步吧?”他就领着我和另一个寄宿的土耳其女孩,走几步转个弯,踏上了悬崖旁边的林荫路。吹着大西洋刮来的风,看着浪涛拍岸,我在心里感叹,这真是“高规格”的散步啊。

住了几天,慢慢摸清了爷爷的习惯,比如他的作息十分规律,每日中午必在院中的阳光房打个盹儿,醒来便慢条斯理地煮咖啡,因为“天大的事,也不如来杯咖啡吧”。再比如他的脑子里总是能蹦出一串新主意,无论是几十年前为了娶妻自己组装的汽车,还是世界旅行。他嘲讽自己总是:“Do it, see what happens。”

和爷爷奶奶在一起日子过得飞快,平安夜到来了。我按捺不住想给他们一个惊喜,连夜画了六幅画。有家乡厦门的风景,也有这个海边小镇,我将画拼成一个多面体,包装好悄悄放在了圣诞树下。而第二天早晨,我竟然发现床边多了一双缝着我名字的圣诞节靴子,里面鼓鼓囊囊地塞着十几个包装精美的小礼物,是奶奶亲手缝制的!

一大早我飞奔到厨房拥抱感谢奶奶,她穿着鲜紫色的礼服开心地说:“今天你的任务是当邮差!”

奶奶又一阵风似的飙起车,载着我在山上的社区里来回地转着圈。每到一家,我便敲开主人的门,送上圣诞卡片和祝福。在养老院和独居老人的家,奶奶把亲手织的画和各种小玩意儿送给老人,并邀请她们圣诞节到家中玩。

上午10点,教堂钟声响起。奶奶把我放进一群穿着天使、牧人服装的孩子中,便急急地去做礼拜的准备。我还在和孩子们闹,没想到一个阿姨急急地抓住我问,你能顶替一个未到场的人来参加圣诞吟颂吗?于是,在爷爷奶奶惊讶的目光中,我登上演讲台,大声朗诵着临时抱佛脚向小妹妹学来的圣诞故事篇章,心底无限快活。

礼拜后刚回到家,大大小小送祝福的朋友就都来了,比在家乡过年还热闹,还有圣诞老人打扮的邻居。他们驱车从耶路撒冷采来火种,放在油灯里,在圣诞节的早晨分送到各家各户(取自《圣经》中将耶稣比作“脚前的灯,路上的光”之意)。

圣诞的夜晚,爷爷拿出一个录像带,录着一部著名的圣诞动画《雪人》。我们坐在沙发上,挑选好最舒服的位置,奶奶端来了香气四溢的咖啡甜点。看完动画片,奶奶又放了一部纪录片,讲阿富汗发生战争时,阿富汗军嫂组织了一个合唱班的故事。合唱班唱了许多温暖动人的歌曲,其中有一首最为特别,军嫂们每人说一句最想对老公讲的话,这些话拼起来就成了那首歌的歌词,音乐老师谱上曲,那首歌也成了当年圣诞节最受欢迎的曲子。

其实和爷爷奶奶度过的圣诞节很平淡,但这种平淡里的温暖却是我在英国很长时间里最大的慰藉。无论走到哪里,我心里都在惦记着:那个英国西南角的小镇,一片大海、一处悬崖、一片森林,还有松鼠的陪伴和咖啡香气中那对恩爱的老夫妇。

圣诞后回到校园,我一直念念不忘小镇的爷爷奶奶,为了将Tony和Sue的故事说给别人,我特意参加了“生命写作课”,和一群六七十岁的奶奶们一起写、读自己的人生故事。他们个个经历曲折,有人从阿富汗战场死里逃生、有人跨越几个国度,也有人是身患癌症的巴西心理学家,我是最小的学员,与他们相比,我才23年的人生毫不丰富和曲折。但是我有着一个和英国爷爷奶奶一起度过的圣诞节,这是我留学生涯里最温暖美好的一页。

差等生的峰回路转

九岁之前,我在农村。

那时候的性格与现在截然不同:抄作业,爬墙爬树,跟男生打架,玩到深夜才溜回家。父亲一直在城里打工,母亲独自在乡下带着我和哥哥。田里的那块地快要荒了,所以只要没有惹下大祸,她就腾不出工夫管我们,我有足够的时间自由玩闹。

令我得意的是,我虽然贪玩,成绩却是相当不差,每次考试都当仁不让地排在前面。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班主任格外喜欢我。

班主任姓秦,教语文,短发,微胖,是城里来的女老师,说话声音很好听。

小学二年级,有一次课间,我忽然流鼻血,不知所措。有个同学大喊,快找老师去!我和同学一听,想也不想就真的去找老师了。在去的路上,身边走过两个高年级的同学,不屑地随口说:“找老师有什么用,难道让老师帮你洗吗?!”

我也愣住了。对啊,找老师有用吗?

这时候秦老师已经找来了,她二话不说,把我领到水龙头前,叫我举起另一只胳膊,开始帮我洗鼻血。那时候,我第一次隐隐感觉到,老师和老师是不一样的。

秦老师虽然在农村教书,但她觉得农村的孩子不能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不时地给我们讲些有意思的见闻,还带着城里的女儿来教我们跳舞。

因此,我九岁之前的童年,可以用无忧无虑来形容,反正没什么痛苦的记忆。但之后的小生活一路颠簸,脑海里连“不幸”的细节都清清楚楚,这大概就是开始“记仇”了吧。

九岁那年,全家要随父亲迁到城里。我要转学了。

知道我要走,秦老师似乎很难过。那时候有一些感情我还不能够完全体会,之前奶奶去世,自己也是迷迷糊糊的,还笑着招呼在门口看热闹的同学。现在想起来,心底很是悲伤。最偏袒我的奶奶永远不会再把柿子藏起来留给我了,我还傻乎乎地站在院子里冲别人可耻地笑。

转学前几天,秦老师特意到家里来看我,说了什么话我都忘记了,当时只是在想,老师怎么跑到我家里来了?

父亲知道秦老师对我好,转学当天,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回学校同她告别。秦老师一直送我到学校门口,临走,还抱了我。我一直怀疑自己记忆有误差,因为我记得,秦老师居然哭了。

我当时并不能够明白,我转学,我没有哭,可是秦老师哭了,还抱了我。农村里是没有临别拥抱这一说的,因此那个拥抱,我当时还不太适应,甚至没说出一句有点儿煽情的话,就那么木木呆呆地被她抱完了,然后愣愣地坐上了父亲的自行车,看着秦老师越来越远,最终变成了一个小圆点。

转学之后的生活算是跌宕起伏。我所在的城市虽然不大,但是极其重视素质教育。音乐、书法、美术、舞蹈都非常正规,我非常自卑地记得,小学三年级的同班同学,看着五线谱可以唱出歌来。后来音乐课上老师放给我们听的,似乎也是《蓝色多瑙河》《胡桃夹子》这样一些世界经典作品,叫我们闭上眼睛感受。但在我转学之前,音乐课就是秦老师教我们唱歌,《粉刷匠》《劳动最光荣》……五线谱简谱是什么,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

当然,在音乐上的自卑是后面的事情。转学第一天,语文老师批评了我。当时要写作文,我似乎没听清楚,写错了。

老师用满是粉笔的手用力点着我的脑袋说:“你这脑子刚才干什么去了,给狗吃了吗,现在还挂着脑袋干吗!”

我当时就受不了了。听错了就骂我听错了好了,为什么这个老师非要骂我脑袋给狗吃了呢,而且,真的戳得好疼啊!我头发上印了许多粉笔的印迹,我强忍着,走回自己的课桌,才偷偷哭起来。秦老师不批评人,就算生气,也不会打比方骂人。或许因为自己之前太顺利,所以太娇气,被这么一骂,从此厌倦了语文课。

转学没两天,数学老师也批评了我。数学老师是班主任,南方人,说话我听不太懂,而且我转学之前还没有学到珠算,他们已经学完了。所以转学之后立马到来的数学考试,我考得一塌糊涂,我记得好像是29名,或者39名?数学老师骂我:“学习不行就说不行,还说什么之前学习好,还是三好学生,狗屁三好学生!”

那是转学的时候父亲对老师说的,希望能给他们留下好印象。但是,第一次考试结束,我因为这些话被骂得很惨,所有同学似乎都在看我,仿佛在说,这个农村来的小骗子!

可是,我之前的确是三好学生啊!我考第一的啊!

不久后的家长会,班主任对父亲说:“你做好准备,虽然她之前可能学习不错,但你们村子里的教学水平实在太差了!三好学生这种事情,她在这儿就没什么希望了。”

父亲非常沮丧,很多年后才敢告诉我这些话。

我那时不知道,否则可能连学数学的动力也没了。三年级的题目并不难,我因为讨厌她骂我“狗屁三好学生”,发狠补了一下数学,很快提了上去。再次考完试,我的成绩排名还不错。数学老师又说:“不愧是三好学生啊!一下子就赶上来了!”

我当时心底非常不屑,做人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好歹也对之前的话负一下责好不好?这么快就转变立场,打起仗来应该很容易投降吧。

因此,我不喜欢这个新学校。虽然这个学校的好多玩意儿我都没见过,孩子们花花绿绿的衣服闪亮了我的眼睛,但我在心底郑重地宣布:我,非常不喜欢这里!那时我在大家眼里是小村姑一个,不懂打扮,穿衣土气,第一次做眼保健操就被检查出来指甲不够干净,差点儿给班级扣分,而且当时我水土不服急火攻心嘴角长泡,因此也没什么同学乐意与我玩。同学、老师都不待见我,我也不爱学习,个子矮矮的却被分在最后一排,连性格都变得沉默起来。三好学生这样的字眼从此彻底与我绝缘了。我只想做个被忽略的人,只要不被老师随时拎起来就行。因此成绩始终不上不下的,徘徊在二三十名。

我以为自己大好的灿烂人生从此就这么黯淡无光了,没想到还有峰回路转的一天。

转学前,秦老师曾经叮嘱我,去了新学校要经常给她写信,对她说说近况。我还算听话,写了不少信给秦老师。后来听同学说秦老师经常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我写的信。我有一点儿不高兴,干吗读给他们听。

每次回老家,我有空就会回母校转转。有一次回去,赶上秦老师在上音乐课。她看见我后一下子就把我拉到教室里,让我教大家唱歌,还坚持要我指挥。我之前哪里有这种待遇,虽然学了不少歌,但在音乐上小自卑的我瞬间成了指挥和教导,一下子傻了,一首歌也想不起来,最后十分不开眼地唱了一首校歌。这真是一个傻到可以去跳河的举动,我的老同学们居然还认认真真地跟着我唱。秦老师听出是校歌,也没有因我的犯二举动生气,只是让我把学校名称换了一下接着唱。

终于下课了。秦老师把我拉到教室外的长凳上,微风里,她一一详细过问我的情况。前面说的什么我都忘了,只记得她后来问:“在新学校成绩怎么样,肯定很棒吧!我就知道你到哪里都差不了,是不是前三名?”

秦老师问得那么自信,仿佛根本没想到还有“不是”这一说。我也傻了眼,觉得辜负了她的厚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她又笑着猜:“前五名?”我又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她愣了一下,依然笑着说:“前十名?”

天啊,还是给个墙让我撞过去吧。我怎么可以再摇头呢?于是,我很卑鄙地点了点头。

真是卑鄙极了。九岁的自己心里难过得要死,我撒谎了。但是秦老师似乎还不是太满意,很认真地帮我分析:“可能是刚转学还不太适应,所以才只考了前十名。以你的能力,在哪里都可以到前五名的。回去继续加油!”

我点了点头。那一天,我非常狼狈地离开了学校,一路上满脑子都是对秦老师撒的谎。

其实,我是非常受宠若惊的。以前被宠爱时没有比较,不知道珍惜。后来被骂习惯了,一旦夸起来,没有兴奋,只是火辣辣的,觉得好对不起秦老师。

大概小孩子是非常容易分清谁是真正对你好的。这么好的秦老师,我不想骗她。撒了一个谎,回城后一周心里不踏实,不开心,气自己。想来想去,觉得只有把谎话给落实了,良心才过得去。因此,回城不久后我暗下决心:向前十名迈进!

于是就猛学了一阵。具体怎么学的也忘了,只记得期末考试,我很骄傲地考了第六名!第六名哎!这之前,咱可是20名都进不去的“差同学”!

此举震惊了全班师生,老师和同学都傻眼了。我很开心。也不该说是开心,是终于有点儿安心。秦老师,我之前对你,就不算撒谎了吧!

那之后,也没什么特别的,成绩上去了,居然也没有再下来。因为我很担心,担心万一下次没考好,又要被骂狗屁三好学生。我实在不爱听,而且我也担心他们怀疑我是抄的,更担心会对秦老师再次良心不安。

所以,那之后一直因为害怕落后而认真学习,成绩居然渐渐稳定了,徘徊在三四五六名。小学毕业的时候,又领到了一个“三好学生”的证书。

遗憾的是,后来我回家乡的次数越来越少,学校也拆了,移了。秦老师后来退休了。我再也不知道往哪里寄信了。

她不会看到这个故事。

可是小时候我欠着她的感情,终于在长大后补了回来。很多年后,我依然记得她在水龙头前帮我洗鼻血的样子、她来我家看我的样子、她在学校门口抱我的样子、她在长凳上问我第几名的样子。

年少的记忆并不多,秦老师是最留恋的一章。

天地原来可以如此宽广,爱原来可以如此豁达

有位老朋友出车祸,整个车头都撞坏了,好在人还平安,除了受到点儿惊吓。他回家一进门就向老母亲说起了这个意外。

“孩子,你真走运。”80多岁的老母亲说,“幸亏你开的是那辆旧车,要是新买的奔驰,那损失可就大了。”

“妈妈,您说错了,”我这老朋友大叫,“我今天就是开那辆新车出去的。”

“那你也真走运,”他老母亲又一笑,“要是你开旧车出去,只怕早没命了。”

“咦?您怎么左也对,右也对呢?”我这老朋友疑惑地问。

“当然左也对,右也对。只要我儿子保住一条命,就什么都对。”

有个老同学,不久前刚捐了一大笔钱给慈善团体,最近却诸事不顺。

“你会不会后悔捐了那么多?”有人问他。

“为什么后悔?”他有些不悦地一瞪眼,“你知道我女儿出生时是脐带绕颈吗?连医生看了都吓一跳,幸亏没在产道里耽搁,要不然就出毛病了。所以每当我看见脑麻痹的孩子都好同情,同时又对女儿的健康好庆幸。”

他又说:“你知道我有一次在上海差点儿死掉吗?那天,我已经打算要过马路了,抬头看见有家药店,当时正在犯‘香港脚’,于是进去问有没有治脚气的药,才开口,就听见外面一声巨响,对面工地好几层楼的鹰架全垮掉了,算算时间,如果我不进药店,就正好被砸在下面。”

他看看四周,很郑重地说:“我们不能因为行善就等着善报,而要想我们已经得到太多上天的关怀,更应该把上天赐予的爱与别人分享。”

有一天,在电梯里遇见楼下的邻居。

“真对不起,”我说,“我家餐厅是石头地面,椅子又重,我们用餐时移动椅子常会吵到你。”

“哪儿的话,没有啊,”邻居一笑,“你比以前那家好很多了,而且我也会吵到我楼下的邻居;和你比起来,只怕我的动作更重,听你这么说,我自己还要检讨呢。”

一次,我到朋友家做客。

“家有二老,如有二宝。”朋友指着同住的岳父母说。

“他说得好听,哪里是二宝?”老太太一笑,“是‘二包’,两个大包袱。”

“不,当然是二宝,”朋友说,“我有一个梦想,是将来跟女儿女婿一块儿住,让他们把我也当宝,既然我这么盼望,就应该先把岳父母当宝。”

他13岁的女儿突然大叫:“我将来不要结婚!”

“那就更是了,我越不能成为你的宝,就越要把你妈妈的父母当成宝。”

刘侠过世了,报上刊登了她的最后一篇作品:《如鹰展翅》。

在文章里,刘侠说她20年前拟了一个“对子”——“天地无限广,岁月不愁长”,请名书法家题写,挂在客厅。

有一天,刘侠的弟弟打趣道:“姐,你连路都走不动,翻身都得人家帮忙,怎么还说天地无限广?”

刘侠一笑:“你看到的只是我外在的形体,却没看到我的内心。没错,虽然我这一生被拘禁在斗室里和一榻之上,然而我的心如鹰展翅,在广袤的天地间翱翔,自由自在。”

她甚至在文章中表达对“渐冻人”陈宏的关怀和对《潜水钟与蝴蝶》作者尚?多明尼克?鲍比的佩服,自觉与那些躯体完全不能移动的人相比,她还算是幸运的。

一天,和女儿看捷克影片《深蓝世界》,这部电影是描写“二战”期间,一批捷克飞行员在德国入侵之后,加入英军,投身战场的故事。当战争结束时,历经百战的男主角回到故乡,直奔未婚妻的家。寄养在未婚妻那儿的爱犬看到男主角,叫着跑出与其相见,在狗的吠叫声中,正在晾衣服的未婚妻也看到了他。

此时的未婚妻已为人妇,见到他先是吓了一跳,接着掩面哭了,说听说他早就死在了战场。听到这话,男主角立刻全明白了,安慰了她几句,提着箱子转身离开,在院门口,有个小女孩儿坐在篱笆旁。

当男主角的爱犬跟着离开的时候,小女孩儿喊:“芭查是我的狗!”

男主角愣住了,对那小女孩儿说:“真的?”看着那小女孩儿天真无邪的眼神,男主角对爱犬说:“芭查,留下。”

电影结束了,坐在一旁的女儿问:“他为什么不把狗带走?他已经没了未婚妻,狗是他的,他为什么这样做?”

“他自己失去了,他不想那小女孩儿也和他一样。”我拍拍女儿,“而且,他能活着回到故乡,已经是上天保佑,谢天的时候就不应该再怨人。”

女儿一脸懵懂的样子。

我笑笑:“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天地原来可以如此宽广,爱原来可以如此豁达。”

亲爱的宝贝儿,我只是离开你一年零六个月

我的妻子爱珍是在冬天去世的,她患有白血病,只在医院里挨过了短短的三个星期。

我带她回家过了最后一个元旦,她收拾屋子,整理衣物,指给我看放证券和身份证的地方,还带走了自己所有的照片。后来,她把手袋拿在手里,要和女儿分手了,一岁半的雯雯吃惊地抬起头望着母亲问:“妈妈,你要到哪儿去?”

“我的心肝,我的宝贝儿,”爱珍跪在地上,把女儿搂住,“再跟妈妈亲亲,妈妈要出国了。”

她们母女俩脸贴着脸,爱珍的脸颊上流下两行泪水。

一坐进出租车,妻子便号啕大哭起来,身子在车座上匍匐、滑动。我一面吩咐司机开车,一面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嘴里喊着她的名字,等她从绝望中清醒过来。但我心里明白,没有任何女人能够做得比她坚强。

妻子辞别人世二十多天后,从“海外”寄来了她的第一封家书,信封上贴着邮票,不加邮戳,只有背面注明日期。我按照这个日期把信拆开,念给我们的雯雯听:

“心爱的宝贝儿,我的小雯雯,你想妈妈了吗?妈妈也想雯雯,每天都想。妈妈是在国外给雯雯写信,还要过好长时间才能回家。我不在的时候,雯雯听爸爸的话了吗?听阿姨的话了吗?”

最后一句是:“妈妈抱雯雯。”

这些信整整齐齐地包在一方香水手帕里,共有十七封,每隔几个星期就可以“收到”其中的一封。信里爱珍交代我们按季节换衣服,交代换煤气的地点,以及如何根据孩子的发育补充营养等。读着它们,我的眼眶总是一阵阵地发潮。

当孩子想妈妈想得厉害时,爱珍的温柔话语往往能使雯雯安安静静地坐上半个小时。逐渐地,我和孩子一样产生了幻觉,觉得妻子真是远在日本,并且习惯了等候她的来信。

第九封信,爱珍劝我考虑为雯雯找一个新妈妈,一个能够代替她的人。“你再结一次婚,我也还是你的妻子。”她写道。

一年之后,有人介绍我认识了现在的妻子雅丽。她离过婚,气质和相貌上都与爱珍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她从未生育,而且对孩子毫无经验。我喜欢她的天真和活泼,唯有这种性格才能冲淡一直笼罩在我心头的阴影。我和她谈了雯雯的情况,还有她母亲的遗愿。

“我想试试看,”雅丽轻松地回答,“你领我去见见她,看她是不是喜欢我。”

我却深怀疑虑,斟酌再三。

四月底,我给雯雯念了她妈妈写来的最后一封信,拿出这封信的时间距离上一封信相隔六个月之久。

“亲爱的小乖乖: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妈妈的学习已经结束了,就要回国了,我又可以见到你爸爸和我的宝贝儿了!你高兴吗?这么长时间了,雯雯都快让妈妈认不出来了吧?……”

我注意着雯雯的表情,使我忐忑不安的是,她仍然在一心一意地为玩具狗熊洗澡,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我欲言又止。忽然想起雯雯已经快三岁了,她渐渐地懂事了。

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日,我陪着雅丽来到家里。

“雯雯,”此刻我能感觉到自己声音的颤抖,“还不快看看是不是妈妈回来了?”

雯雯呆呆地盯着雅丽,尚在犹豫。谢天谢地,雅丽放下皮箱,迅速走到床边,抱住了雯雯:“雯雯,不认识妈妈了?”

雯雯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由惊愕转向恐惧。我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接着,发生了一件我们没有预料到的事。孩子丢下画报,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满面通红,她用小手拼命捶打着雅丽的肩膀,终于喊出声来:“你为什么那么久才回来呀?”

雅丽把她抱在怀里,孩子的胳膊紧紧揽住她的脖子,全身几乎痉挛。雅丽看了看我,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宝贝儿……”她亲着孩子的脸颊说,“妈妈再也不走了。”

这一切,都是孩子的母亲一年半前挣扎在病床上为我们安排的。

不要吝啬“我爱你”

我为成人大学上课时,曾经给全班布置过一个家庭作业,内容是:“在下周以前去找你爱的人,告诉他们你爱他(她)。那些人必须是你从没对他(她)说过这句话的人。”

这个作业听起来并不难,但是你得明白,这群人中大部分超过35岁,他们从不轻易表露情感。他们那个时代成长起来的人,既不会在别人面前落泪,也不会表露情感,他们认为成熟的人就应该那样,所以对某些人而言,这真是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家庭作业。

下一堂课开始前,我问是否有人愿意分享自己的“作业”。有个男人举起了手,他看来深受感动,而且有些紧张害怕。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老师,上星期你给我们布置这个家庭作业时,我非常生气。我并不感觉我要对什么人说这些话。还有,你是什么人,竟敢让我去做这种私人的事?但是当我开车回家时,我的意识开始对我说话——它告诉我,我确实知道我必须向谁说‘我爱你’。自打五年前父亲与我交恶,这事一直没有真正解决。我们避免遇见对方,除非在圣诞节或家庭聚会非见面不可。

“即使见面,我们也几乎不交谈。所以,上周二我回家时,我跟自己说,我要告诉父亲我爱他。说来也怪,做出这个决定后,压在我胸口的重量似乎就减轻了。我一回到家,就冲进卧室告诉太太我要做的事。她已经睡着了,但我还是叫醒了她。当我把这一决定告诉她时,她紧紧抱着我。自从我们结婚,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我哭。

“我们聊天、喝咖啡到半夜,感觉真棒!第二天,我一大早就精神奕奕地起床了。我太兴奋了,几乎整夜未眠,很早就赶到办公室,两小时内做的事比从前一天做得还要多。上午九点,我打电话给父亲。他接电话时,我只是说:‘爸,今天我可以过去吗?有些事我想告诉你。’父亲用暴躁的声音回答:‘又是什么事?’我向他保证不会花很长时间,他终于同意了。

“下午五点半,我到了父母家,按门铃,祈祷父亲会出来开门。我怕是母亲来开门,而我会因此怯懦,干脆告诉她代替算了。幸运的是,父亲来开了门。我没有浪费一丁点儿时间,一踏进门就说:‘爸,我只是来告诉你,我爱你。’父亲似乎变了一个人,他的脸变得柔和了,皱纹消失了。他开始哭了,伸手拥抱我说:‘我也爱你,儿子!而我竟没能对你这么说!这一刻如此珍贵,我一点儿也不想离开。’

“父亲和我又拥抱了一会儿,长久以来,我很少感觉这么好过。但这不是我发言的重点。两天后,从没告诉我他有心脏病的父亲忽然发病,在医院里结束了他的一生。我并不知道他会如此,所以我要告诉全班同学的是,你知道必须做的,就不要迟疑。如果我迟疑着没有告诉父亲,可能就没有机会了!把时间拿来做你该做的,现在就做!”

母亲的礼物

父亲母亲都是20世纪50年代生人,母亲18周岁那年,和16岁的父亲订了婚。订婚之前两人互不认识,还在读书的父亲骑着自行车,到媒人处远远地望了母亲一眼,母亲也看到了父亲,彼此算是见过面了。然后父亲飞快地骑车离开,谁也不好意思说一句话。

父亲18岁,城里的事业单位来招临时工,把唯一符合条件的他招了去。未曾和父亲说过一句话的母亲,于是一直等,等到六年之后结婚,等到有了我哥,又有了我。这么多年里,父亲都是每个月末骑上四五十公里,回家和我们团聚。

七八十年代,父亲当时的月工资是30元钱。因为回家少,每次都会为我准备礼物。母亲则恰恰相反,她没什么钱,每天种地、做饭、看孩子,早已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心思想礼物这种东西。所以,父亲的到来就显得格外令人期待。周末,我时常搬着小板凳,到村东口父亲来的方向去等他。到家第一件事,便是迫不及待地去翻父亲的黑色手提包,搜一下这次又带回了什么宝贝。

有时候是本小人书,有时候是一把糖,有时候是简单的玩具。我还记得,父亲送我的第一本图画书是《三个好朋友》。

可惜,母亲不识字。我认字之后,开始为母亲讲书上的故事。母亲说,那是她最高兴的时候。从地里忙一天回到家,抱起我,听着我嘟嘟囔囔,再累都不觉得了。

母亲最不喜欢傍晚,家家户户的人都从地里回来,点灯吃饭,这种最简单的温馨,母亲羡慕了十几年。因为每到晚饭,她总是一个人,一手抱着我,一手托着菜盘,一趟趟地搬。等吃过了,又一趟趟地把饭碗端回厨房,单手刷碗。那么简单的事情,对于她却做得比别人都难。很长时间里,母亲做什么都要抱着我,把我放下,我就大哭,而且,我当时小,她怕地上的蝎子伤到我。

我想,很多年后,母亲还是会觉得委屈吧。因为她常常提起来,有一次自己想上厕所,急得不行,却放不下我。她抱着我团团转,终于在大门口看见邻居经过,才忙让对方帮忙接过我,自己跑去厕所。

母亲说,上个厕所都难。

哥哥也委屈。因为他读小学时,每逢下雨,别的同学都有家长来接。只有他,飞快地冲到雨里,飞快地跑回家,每次都被淋成一个落汤鸡。

母亲从来不接他,也接不了他,因为我还在母亲怀里哭闹。

父亲也委屈。家里还种着地,母亲照看不过来,地总是种得比别人家差。赶上农忙,父亲就请假回家帮着种,有一次晚上9点多,父亲才回到村庄,可是家里没有工具,于是跑去向邻居家借。邻居家有只大狗,上去就把父亲咬了,血呼啦啦地流。

父亲的裤腿直流血,却根本没有时间理会,因为请不到单位的假,只有一晚上的时间回来干活。当天晚上,父亲带着伤一瘸一拐地跑去地里把活干完,回到家累得倒头就睡,鞋子、裤子里满是血,可实在太困了,就随它去流。第二天还要早起骑着自行车赶去上班,他只想赶紧睡一觉。

可即使如此,父亲还是因为请假次数过多,差点儿被单位开除。

因为父亲常年不在家,家里种的地总是村子里最少的,收成也向来不好。有一次,母亲骑自行车背着农药去地里,但药太沉,路又崎岖,母亲不小心摔下来,膝盖破了,两个药桶也破了。还有一年,母亲只种了大半亩花生,但刚到收获的时候,就在一夜间被人偷光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多年,直到我读小学时,我、哥哥和母亲,终于搬到了城里,和父亲团圆。搬家的时候,母亲还以为只是去城里住一段,还会回农村,然而却再也没有回去。

而我也有委屈。

那时候我已经见了“世面”,发现了城里的种种不同,看到班上同学穿得花花绿绿的,连玩具都很新奇,说是爸爸妈妈从哪里哪里给买的。

可是,母亲从来没有给过我一件礼物。

因为母亲没有钱。母亲根本不拿钱,钱都交给父亲。父亲有时候给她一点儿零花的钱,她也不花。我一点儿也不怪母亲,只是觉得,如果母亲能送我一件礼物,什么都行,我一定会好好留着。我很想珍惜它。

也许有时候,就是会想什么来什么吧。小学五年级那年,我终于得到了母亲的一件小小的礼物。

但是很有些遗憾,记不清为什么,我上午跑出去叫人把头发剪了,从一个打小爱扎马尾的姑娘变成了锅盖头。中午,母亲就兴冲冲地回家,手里拿着根彩色的头绳,说是路上看见觉得好看,买给我戴的。可是她看见我就傻眼了。我看见头绳也傻眼了。

那根头绳,我从来没有用过,但是我从母亲手里接过来,还是夸了好看,说过两年还可以用,从此一直收了起来。

母亲只是愣了愣,很快恢复了表情。大概失望与失落经历得太多,母亲的表情总是淡淡的。

但其实那天我难过了好久。我没有告诉她,终于得到了一件母亲的礼物,却变成了无用之物。我很委屈,也很后悔,干吗发神经跑去剪掉了头发!

好在,没有多久。母亲又送了我一件真正的礼物。

那天是周末,和母亲一起逛街。就是那种像菜市场一样的大棚,里面有些卖杂货的。我路过一家卖小玩意儿的,忍不住停下,看见一把木梳很顺眼,于是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看完又放下,跟着母亲和邻居阿姨往前走。我知道,母亲没有钱,也不会买东西给我,所以连要求买点儿什么的想法都从来没产生过。

小时候的我,哪怕馋死了雪糕,也从来没开口要过一次。

可是母亲回头望着赶来的我,忽然顿了顿,拉着我回去,拿起我刚才看的那把木梳,问店主多少钱。老板说:“一元钱。”母亲摸着梳子说:“还挺好的呢,给你买下来吧。”

我一愣,那把梳子就成我的了。

从此,它成了我的宝贝。

我不舍得经常用。只是在心里想,马上就读中学了,就是大人了,或许,这是母亲送的唯一一件礼物了吧。我得一直留着。

于是就一直留着它,上了初中,上了高中,它一直放在我的宝贝盒里,高兴的时候就拿出来翻翻。

可是,有一次拿出来看时,我不小心把梳子摔到地下,摔成了两半。

真的形容不出自己当时的心情,我一下子就哭了。

我捡起地上的梳子,心想,这是母亲送我的唯一的宝贝啊,怎么就摔成两半了?!拿着梳子发了半天呆,我还是心有不甘。最终把透明胶翻出来,把两半梳子重新粘在了一起,很傻,但是,终于又是一把梳子了,我把它重新放回盒子,它依然是我的宝贝。

后来,我读大学,毕业,工作。

那把梳子,仍然是我的宝贝,并且,真的成了母亲送给我的唯一一件礼物。

前年的时候,我收拾东西,母亲看到了那把用透明胶粘着的梳子,哈哈大笑,说:“你哪里淘来这么个破梳子,都成两半了还用透明胶粘着,这怎么用,快扔了吧,笑死人了!”

我也跟着笑,但是才不会扔呢!母亲啊,你忘了它,我可舍不得忘。

上个月,哥哥终于开车载着父母来北京看我。因为母亲总是担心我来北京是不是很辛苦、租了什么样的房子、小区里安不安全、吃饭方不方便。

母亲60多岁了。她说,自己在家没事,就会想起我,觉得必须来看看,否则觉都睡不踏实。

母亲来了北京,进到我租的房子里后就长舒了口气,说:“原来你的房顶这么高啊!”我一愣,她接着兴奋道,“我听邻居老田说,北漂挤的房子可小啦,伸手就能够到房顶!”母亲一下子情绪好起来,说,“这我们就满足了,放心了,你过得好就行。”

母亲跟我去逛故宫,出门前要梳头,嫌弃自己头发乱。我把牛角梳拿给她,她说:“哎呀,你这个梳子咋这么高级,真舒服!”

我一愣,赶紧说:“这是牛角梳,对头发最好了,你拿回家用吧。”

母亲不肯要,说:“这么好的梳子你自己留着吧,我用你哥哥从宾馆捎回来的塑料梳子就行了,也梳不了几次。”

我哈哈大笑,说:“宾馆免费送的那种梳子怎么行,这个给你了,我还有呢!”

说完,我又拿出一把牛角梳给她看。她也一愣,笑着说:“就一个脑袋买那么多梳子干吗!”

我没说什么。因为不好告诉她,自从小学五年级那年,她买了一把梳子送给我,从此我就对梳子有了特殊的感情,甚至,有点儿梳子控。送别人礼物,有时候也是送梳子,木梳、牛角梳、造型奇特的梳子。甚至有一次送男朋友礼物,也送了把梳子,他摸着板儿寸委屈地对我说:“你这个礼物——很实用,哈哈……”

我相信,每个人对一件事物的钟爱,背后或许都有一个故事。而我的故事,和当年一把一元钱的梳子有关。

那是我今生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老妈的第一个圣诞节

老妈生我时在她那个年代属于晚婚晚育,所以我不到30的时候,她已经快60了。我们老家在乡下,靠种地为生,她近60年的人生,都是在农村度过的。老妈跟所有农民一样,节俭,纯朴,不管生活富裕还是穷困,都习惯按照最节约的方式过日子。

到了今年年初,因为老妈身体不太好,我把她接到了上海跟我一起生活,这种巨大的反差对于她来说是极不适应的。首先是不认路,我工作的城市对于老妈的确是个“大上海”,看着二十几层的高楼眼都要晕了。来了将近一年,老妈还是只敢在方圆500米以内活动,平常不敢独自坐公交车,更不会坐地铁,从来不肯一个人出远门。即使偶尔我带着她出门,老妈也必定紧紧握着我的手,片刻都不肯松开,生怕把自己给弄丢了。

当然,如果乘坐这些交通工具都不用给钱的话,也许她也会多认识一些地方。

就是这样一个老太太,当疯传2012年12月21日是世界末日的时候,倒是淡定得很。看大家都去买蜡烛,她问我要不要买,我说不买了,如果到时候大家都得死,还买了干吗,也没什么机会点。老家的亲戚那天也打电话来问,说家里乱成一片,好多大人都去接小孩回家了,你妈害怕吗?原本我也确实以为她会心慌意乱,跟平常一样啰唆,哪知道反而没有。问她为什么,她说反正我现在跟你在一起,也没有别的牵挂,没什么好怕的。

对,在她眼中,我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所以,确实没什么好怕的。

末日的传说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她从菜场回来问我,什么是圣诞节?我说怎么了?她说菜场卖菜的人说要过圣诞节了,所以菜要涨价,什么是圣诞节?

在我们老家,年轻人可能知道圣诞节,但是像老妈这个年纪的,谁知道圣诞节是个什么玩意儿?况且,农村没有哪户人家会挂个圣诞树什么的。不像城市,那些商家生怕错过一个宰人的机会,到处是温馨美好的圣诞氛围。

我告诉她,圣诞节差不多就是外国人的春节。她恍然大悟的样子。

转眼就到了平安夜那天,我想不如带老妈出去转转吧,让她也亲自感受一下圣诞节的氛围,于是拖着她上街了。大街上果然一片节日气象,到处闪烁着大红大绿。我指着那些街景告诉她什么是圣诞树,圣诞树是干什么用的,什么是圣诞老人——圣诞老人有麋鹿拉的车,车上装满礼物,晚上会从烟囱爬进屋子里,将礼物放在小朋友床边的长筒袜里。

老妈听着,突然天真地问:“是真的吗?”

我只好说:“传说嘛。”

她又问:“那你怎么知道的呢,是从网上看来的吗?”

我说:“这是常识啊,人人都知道的。”

她又说:“那我怎么不知道这样的常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了。对啊,这是她近60年来过的第一个圣诞节,在她之前的世界里,不知道什么是圣诞节。虽然这是一个无关痛痒的洋节,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我们多少都有感知。而对于老妈来说,才是真正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的。

我心里突然有些难过。

她来上海的这一年,经历了很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吃自助餐,第一次喝咖啡,第一次吃韩国料理,第一次知道生鱼片和芥末,第一次看到寿司,第一次看到巧克力塔,第一次吃比萨,第一次见到自动售货机,第一次坐地铁,第一次见到圣诞老人,第一次看到LED显示屏日夜不停地播放广告,第一次看到地下通道的广告灯箱可以自动轮换画面……

很多很多的第一次,在我们看来,或许不过是最最普通的事物,每天都视而不见地路过,可在老妈眼里,都是神奇的存在,是她几十年的生命里从不曾感知过的另一种人生。老妈从农村来到城市,听我给她讲这些那些,好奇得像个孩子,又笨拙又胆怯,又想尝试又害怕花钱,一面对这些未知充满好奇,一面又对这些未知本能地充满恐惧。这是她从未企及的世界,她从未想过不一样的地方会有那么多不同。

老妈近60年来的第一个圣诞节,虽然来得晚了些,但总算是有了。我想,大概有很多很多跟我一样的孩子,还有很多很多跟老妈一样的母亲吧。她们在把自己所有的光阴都奉献给了子女、丈夫、家庭、庄稼的同时,却错过了这世间太多太多的精彩。

也许,只有我们能够带她们去认识这些。但问题是我们常常没空,即使有时间,也根本不会想到这些,不能够体会一个偌大的地下车库,都能给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带来巨大的诧异和惊喜。

老妈像个孩子一样感受着这些不同,小心翼翼地了解、接受这个新奇的世界。老妈的上一辈人还不曾经历今天的巨大变化,会在老妈年轻的时候教育她:“我走的路比你过的桥都多。”然而今天终究不再是老妈的年代,我曾在街头听到过一位00后的小朋友对老人说:“奶奶,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啊!”

我的老妈也有很多很多不懂,可是我想,如果她愿意,我至少还可以让她知道得再多一点点。

如果你的母亲也跟我老妈一样,不知道什么是圣诞节,从来没看过一场3D电影,未曾尝试过各种料理,甚至从来没有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旅行,如果有空,不妨带她出门去转一转吧,再给她讲一讲那些美好的传说和古老的故事。不为别的,只因为在我们这个年纪,她们可以跟我们一起活蹦乱跳度过的节日已经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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