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最慢的是活着14(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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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我和姐姐在她身边的时间最久。无论对她,对姐姐,还是对我,似乎只有这样才最无可厚非。三个血缘相关的女人,在拥有各自漫长回忆的老宅里,为其中最年迈的那个女人送行,没有比这更自然也更合适的事了。

她常常在昏睡中。昏睡时的她很平静。胸膛平静地起伏,眉头平静地微蹙,唇间平静地吐出几句含混的呓语。在她的平静中,我和姐姐在堂屋相对而坐。我看着电视,姐姐在昏暗的灯光下一边打着毛衣一边研究着编织书上的样式,她不时地把书拿远。我问她是不是眼睛有问题,她说:“花了。”

“才四十就花了?”

“四十一了。”她说,“没听见俗话?拙老太,四十边。四十就老了。老就是从这些小毛病开始的。”她摇摇脖子,“明天割点豆腐,今天东院婶子给了把小葱,小葱拌豆腐,就是好吃。”

我的姐姐,就这样老了。我和姐姐,也不过才错八岁。

她在里间叫我们的名字,我们跑过去,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想大便。她执意要下床。我们都对她说,不必下床。就在床上拉吧——我和姐姐的力气并在一起,也不能把她抱下床了。

“那多不好。”

“你就拉吧。”

她沉默了片刻。

“那我拉了。”她说。

“好。”

她终于放弃了身体的自尊,拉在了床上。这自尊放弃得是如此彻底:我帮她清洗。一遍又一遍。我终于看见了她的隐秘。她苍老的然而仍是羞涩的隐秘。她神情平静,隐秘处却有着紧张的褶皱。我还看见她小腹上的妊娠痕,深深的,一弯又一弯,如极素的浅粉色丝缎。轻轻揉一揉这些丝缎,就会看见一层一层的纹络潮涌而来,如波浪尖上一道一道的峰花——粗暴的伤痕,优雅的比喻,事实与描述之间,是否有着一道巨大的沟壑?

我给她清洗干净,铺好褥子,铺好纸。再用被子把她的身体护严,然后我靠近她的脸,低声问她:“想喝水么?”

她摇摇头。

我突然为自己虚伪的问话感到羞愧。她要死了。她也知道自己要死了,我还问她想不想喝水。喝水这件事,对她的死,是真正的杯水车薪。

但我们总要干点什么吧,来打发这一段等待死亡的光阴,来打发我们看着她死的那点不安的良心。

她能说的句子越来越短了。常常只有一两个字:“中”“疼”“不吃”,最长的三个字,是对前来探望的人客气:“麻烦了。”

“嫁了。”一天晚上,我听见她呓语。

“谁嫁?”我接着她的话,“嫁谁?”

“嫁了。”她不答我的话,只是严肃地重复。

我盯着黑黝黝的屋顶。嫁,是女人最重要的一件事。在这座老宅子里,有四个女人嫁了进来,两个女人嫁了出去。她说的是谁?她想起了谁?或者,她只是在说自己?——不久的将来,她又要出嫁。从生,嫁到死。

嫂子们也经常过来,只是不在这里过夜。哥哥们不在,她们还要照顾孩子,作为孙媳妇,能够经常过来看看也已经抵达了尽孝的底线。她们来的时候,家里就会热闹一些。我们几个聊天,打牌,做些好吃的饭菜。街坊邻居和一些奶奶辈的族亲也会经常来看看奶奶。奶奶多数时间都在昏睡——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们一边看着奶奶,一边聊着各种各样的话题,偶尔会爆发出一阵欢腾的笑声。笑过之后又觉得不恰当,便再陷入一段弥补性的沉默。之后,她们告辞。各忙各的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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