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抨新政京城传谤画 揭家丑圣母识良臣(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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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今天散班回来得晚,到家天已黑了。平常回家,他都会先到后院看看夫人说几句家常话,检查一下儿子们的学业,今儿个却都免了。他一回来就一头扎进书房,援笔伸纸,写下“请裁抑外戚疏”一行字,眼睛瞄着它却半天写不出下文。这当儿,他吩咐游七安排厨下做了一碗葱花挂面端进书房,他胡乱扒下去充饥,心思还在那道待写的奏疏上。

自那次在大隆福寺受到李太后的便服召见,这两三个月来,随着财政改革的正式实施,京城里头已是风声鹤唳物议沸腾。经过两年多吏治,十八大衙门已在张居正牢牢掌握之中。一令既出争相响应,这固是可喜之事,但因财政改革触动的都是大户利益,对这些皇亲国戚戚畹膏粱,各衙门官员也莫可奈何,这正是张居正心忧之处。

大约在三月份,皇上对全国各地公侯贵戚的子粒田每亩征收三分税银的圣旨一公布,立刻就引起轩然大波。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是驸马都尉许从成,他是嘉靖皇帝的女婿,当今小皇上的嫡亲姑父。在宛平、大兴等京畿县份,他名下的子粒田有四百多顷。此项加征,他每年须得拿出一万两千两银子,与他拥有的巨大财富相比,这个数字算是九牛一毛。但为富者多不仁,让他放这一点点血,却如同剜了他的心头肉。他逢人就发牢骚:“对皇上的赏赐也得抽分拿彩头,这是哪门子王法?照这样下去,早晚得打嗝认捐,放屁缴税。”不单是说,他还写了揭帖送进内宫,要求觐见皇上与圣母,面陈“苦处”。李太后与许从成的夫人嘉阳公主本是姑嫂关系,隆庆皇帝在时,两人过从甚密。这两年虽然疏淡一些,但逢年过节,李太后仍不忘给嘉阳公主家中送去一些礼品,春节时也会宣召她进宫住上一天两天,说说体己话儿。小皇上的至亲没有几个,所以对嘉阳公主一家格外眷顾。许从成正是倚仗这一点,聚敛钱财才有恃无恐。前年秋上为胡椒苏木折俸事,他曾到昭宁寺找到正在那里敬香的李太后告刁状,逼使李太后下旨,免去公侯勋贵的胡椒苏木折俸。他从这件事情上尝到了甜头,认为只要闹一闹,李太后还会松口,谁知这一次那招法儿不灵,李太后收到揭帖后并不宣旨见他,也没有只言片语传出来予以安慰。他感到拳头打在棉花上,劲儿都白使了。但他并不甘心,又到处联络公侯戚畹,一起具名上奏,希望皇上能够收回征收子粒田税银的圣旨。他这边本子还没上去,一部由刑部制定的《万历问刑条例》又由皇上批准布告天下,其中《户律》第四十七条第一款写道:

凡宗室置买田产,恃强不纳差粮者,有司查实,将管庄人等问罪。仍计算应纳差粮多寡,抵扣禄米。若有司阿纵不举者,听抚、按官参奏重治。

紧接着的第二款,对不法权贵的惩治更加清楚:

凡功臣之家,除拨赐子粒田需征簿税之外,但有私买之田土,从管庄人尽数报官,入籍纳粮当差。违者,一亩至三亩,杖六十。每三亩,加一等。罪只杖一百,徙三年。罪坐管庄之人,其田入官。所隐税粮,依数复纳。若里长及有司官吏,踏勘不实,及知而不举者,与同罪。

各处势豪大户,无故恃顽,不纳本户秋粮,五十担以上,问罪。监追完日,发附近;二百石以上,发边工,俱充军。如三月之内,能完纳者,照常发落。

各处势豪大户,敢有不行运赴官仓,逼军私兑者,比照不纳秋粮事例,问拟充军。如各府州县掌印,不即按时催收田赋,纵容迟误,一百石以上者,提问,住俸一年。二百石以上者,提问,降二级。三百石以上者,一律罢黜,不得开恩。

除了开国皇帝朱元璋对于勋贵大户多有抑制之外,此后的皇帝特别是正统年间以来,几乎所有制定颁行的法律,都没有对豪强势力真正作出有效的限制和惩罚的措施。张居正为天下理财,首先向这些巨室挑战,对那些敢于偷漏国赋、与官府勾结纵庇以分肥的不法大户,进行严厉制裁绳之以法。如此行事,已是一百五十年来所仅见。因此,这部《万历问刑条例》一颁布,立刻博得丁民小户的一致赞扬。但是,在全国的势豪大户特别是两京的勋贵巨室中,却引起了极度的恐慌与不满,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时间,明里上本子的,暗里写谤书的,请大仙跳神念魔咒的,走胡同串宅子泄愤闹事的,目标全都对准张居正这位内阁首辅。大前天早上,他刚到内阁,新任不到半年的五城兵马司堂官刘江俞,就赶来紧急求见,紧张兮兮地呈上一张谤画让他过目。张居正摊开一看,这张谤画上画了三个人:当中一个人吊着一双眼,满嘴吐出的都是毒蛇,官服上写着“张大学士”三个字;左边一个人吹胡子瞪眼,手拿狼牙大棒,写在官服上的名字是“刑部尚书王之诰”;右边一个人手提一杆大秤,标名为“户部尚书王国光”。三人坐在“阎王殿”中,都是穷凶极恶之相。谤画上还配了一首打油诗:

此是当朝三结义,

阎王一个俩哼哈。

皇朝骨血全收拾,

直叫朱衣变袈裟。

不难看出,这首打油诗乃是攻击他为天下理财的种种措施,实质是打击皇室宗藩。“直叫朱衣变袈裟”一句更是暗指他要让朱明王朝遁入“空”门。如此露骨地挑拨君臣关系,可谓刻毒至极。他问刘江俞:

“这谤画在何处发现的?”

刘江俞答:“在东华门外的牌坊上。”

“那里是百官入值的必经之地,把这谤画贴在那儿,无非是想让更多的人看到。”张居正轻蔑地笑了笑,问道,“这是何人所为,有无踪迹?”

刘江俞摇摇头,答话时已是口齿紧张:“约略五更天,巡城兵士经过那里,发现谤画后就立刻揭了下来,当时糨糊还是湿的,贴上去没有多久,所以,没有几个人见到。至于是谁张贴谤画,目前尚无线索,卑职已命人加紧追查。”

张居正鼻子一哼,鄙夷地说:“此等小人所为,若是追查反而抬举了他,不必理会。”

话虽这样说,张居正却不敢大意,他怕皇上通过别的渠道知道这件事而横生枝节,当即就写了揭帖说明事情原委,连同谤画一起送进内宫。这一主动果然产生了效果,当天下午,就有小皇上的谕旨批出:

说与张先生知道:谤画究系何人所为,朕命东厂侦伺。如此侮辱大臣,挑拨君臣关系,定不能轻饶,钦此。

读罢这道谕旨,张居正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但事隔一天,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让他感到棘手。年初的时候,皇上的外公武清伯李伟提出要修坟,李太后命冯保将此事告诉了张居正。当时张居正的答复是“按祖制办事”。他责令钦天监派员去武清伯在沧州选定的“吉壤”实地踏勘。大约一个月后,这块“吉壤”便由钦天监的官员正式确定了下来。武清伯李伟立即上本请拨国帑修造坟茔,这类事情按例由工部负责,已于月前正式出任工部尚书的李义河派员再次前往沧州踏勘估价,核算出造坟银价为两万两,便据实上奏。今日下午,小皇上又派太监到内阁口传旨意:“该部折价太薄,从厚拟来,钦此。”李义河就此事上奏之前,先来内阁与他商量过,两万两的工价银,是一笔笔仔细算出来的,既无水分,亦无克扣,应该是合理允当。但皇上要他“从厚拟来”,便让他好生踌躇——这些时京城的形势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所做每一件事情,都不得不权衡利弊三思而行。

通过东厂的密报与五城兵马司的访单,张居正已知晓因子粒田征税的问题犯了“众怒”。京城中的戚畹大户,以许从成为首,几乎是不间天地前往武清伯府中游说,要他挑头出来闹事。这位武清伯本是个钱窟窿眼里翻筋斗的人物,从他手里抠出一文钱来,比从猴嘴里抠枣子还要难。这七八年来,他历次受赐的子粒田,加起来比许从成的还要多一百多顷。新政一出,他每年就得往外多拿一万五千多两银子,圣旨颁布之日,他气得在床上躺了三天,窝了一肚子闷气,只差没吐血。儿子李高到处都有耳报神,打听后回来告诉他,说这都是张居正的主意。他因此在心里头把张居正咒了千遍万遍,但当许从成登门要他领衔给皇上写本时,他却抵死不肯领这个头。他的顾忌有二:一是那次在隆福寺前的花市上,儿子李高的仆役居然挥金如土地摆谱,正巧被女儿李太后碰上,当时没说什么,回来后就宣他们父子进宫,夹枪夹棒把李高骂了个狗血喷头。并警告他们,如果以后还敢这样胡作非为,就再也休想得到她这个太后的照拂;第二,他从冯保处打听到,子粒田征税,虽然是张居正的建议,却是他的女儿李太后拍板定夺的。如果自己带头反对,岂不是要和女儿翻脸?这个女儿是他的富贵根基,他对她更多的不是慈爱,而是敬畏。别看这位武清伯是个泥瓦匠出身,遇到大事却从来不糊涂。他知道,在子粒田问题上是闹不出名堂来的,倒不如打别的主意,把这部分损失补回来。所以,一俟修坟的“吉壤”确定,他立马儿就上本要钱。他原以为可以借机大捞一把,谁知户部只批了两万两银子,不单是他嫌少,就是李太后也觉得从国库里支出这么一点钱来,实在是有损老国丈的脸面,因此让皇上到内阁传了那道旨意。

放在平常光景,多支出一万两万两银子也不是什么大事,但碰在这个勋贵豪强与他较劲儿的节骨眼上,这件事情就不能等闲视之。如果能把这个“当朝国丈”的私欲抑制住,那帮子只管自己锦衣玉食不管天下苍生疾苦的猢狲君子就再也闹腾不起来了。想好了这“擒贼擒王”之术,张居正再三权衡,把各方面的形势作了通盘分析,这才决计冒一次险,直接向皇上建言裁抑外戚。思路一旦理清,张居正下笔如有神:

伏蒙圣上发下工部复武清伯李伟请价自造坟茔一本。该文书官张鲸口传圣旨:“该部折价太薄,从厚拟来,钦此。”

臣等看得李伟乃皇家至亲,与众不同。皇上仰体圣母笃念外家之意,礼宜从厚。但昨工部尚书李义河等见臣等言,先朝赉赐外戚恩典,惟玉田伯蒋轮家为最厚,正与今圣母家事体相同。及查嘉靖二年,蒋轮乞恩造坟,原系差官盖造,未曾折价。该部处办木石等料,当时估计该银二万两,卷案俱存。该部因本爵自比蒋轮例,故即查蒋轮例题复。其做工班军,及护坟田土,另行拨给,原不在此数。今奉圣谕,欲令从厚,臣等敢不仰体皇上孝心。且臣等犬马之情,亦欲借此少效微悃于圣母之家。但该部查照旧例,止于如此。今欲从厚,惟在皇上奏知圣母,发自宸衷,特加优赉,固非臣下所敢擅专也……

写到这里,张居正的额头上渗出了微汗,手指也感到有些发酸。他搁下笔,两手十指交叉举起来推展了几次,正要接着往下写,却见游七冒冒失失地一步跨进门来,高喊一声:

“老爷!”

张居正白了他一眼,斥道:“看你,掉了魂似的,退出去。”

“老爷,有急事。”

游七还想说下去,张居正已不搭理他,伏在案头,提笔写了下去:

夫孝在无为,而必事之以礼;恩虽无穷,而必裁之以义。贵戚之家,不患不富,患不知节。富而循礼,富乃可久。越分之恩,非所以厚之也;逾涯之请,非所以自保也。臣等戴罪辅弼,不敢不尽其愚。伏惟圣慈垂鉴。

写完这篇《请裁抑外戚疏》,张居正又从头到尾仔细看过两遍,自觉无一字不妥,这才感到完成了一件大事,他长吁一口气,正想起身到院子里走走,一抬头,却见游七仍木桩似的站在门口,便问他:

“你有何事?”

游七走前一步,焦灼答道:“老家出了大事,老太爷被人打成重伤。”

“什么?”张居正一下子挺直了身子,“谁打的?”

“听说是金学曾的手下。”

“这怎么可能?你从何得到的消息?”

“赵谦派人驰驿送信,一路加急,四天赶到了北京。”

游七说罢,递上一只盖了荆州府关防的大信袋,张居正接过,从里面掏出两封信来,一封是父亲亲笔所写,陈述自己如何被税差打破脑袋,现卧病在床已是不能起身。另一封信是赵谦写的,就荆州税关执意当街捉人,张老太爷上前劝解反遭毒打的过程详尽描述。虽是私信,满纸透出的都是对金学曾的不满。张居正还来不及对这件事情作出判断,又有一个门子过来禀报,说是驿站的人又有急件送来,游七出去取回急件。张居正接过一看,急件上盖的是荆州税关的关防,拆开一读,是金学曾写给他的一封长信。内中不单对老太爷的误伤深表自责,同时也将赵谦私自将官田一千二百亩赠给老太爷的事抖搂了出来……

写到这里,张居正的额头上渗出了微汗,手指也感到有些发酸。他搁下笔,两手十指交叉举起来推展了几次,正要接着往下写,却见游七冒冒失失地一步跨进门来,高喊一声:“老爷!”

一连三封信,让张居正刚刚轻松下来的心情旋即又紧张起来。从信中可以看出,金学曾与赵谦已经交恶,两个四品衙门闹起来,荆州城中的混乱局面可想而知。更可怕的是,父亲竟然瞒着他,私自接受赵谦贿赠的官田,这件事一旦大白于世,他张居正顷刻间就会变为众矢之的。因为子粒田征税,他得罪了所有的豪强大户,其危情之势,本来就如同坐在火山口上,如果他们再利用这件事情来攻击他,后果之严重可以预料,轻者去位,重者……他不敢再往下想了。这时候,又听得前堂有人说话,他正想询问,却见堂役来报:

“老爷,亲家爷来访。”

张居正踱过客堂,只见他的姻亲刑部尚书王之诰已在堂中坐定,见他来,王之诰欠身一揖,说道:

“叔大兄,夤夜来访,原是有一件急事。”

张居正见他面前的茶几上也放了一封盖了荆州府关防的急件,便坐下问他:

“可是为荆州税关的事?”

“正是,”王之诰一向不苟言笑,这会儿更是沉着脸焦灼言道,“想必你已收到了荆州府的来信,不知叔大兄如何处置这件事情?”

“不谷也是刚收到荆州知府赵谦的急件,”张居正直截了当地问,“不知告若兄如何看待这件事?”

王之诰与张居正既是同乡,又是姻亲,前年京察,张居正把他从南京的闲差上调来北京执掌刑部,无论是部务还是朝政的配合,与内阁都十分默契。正是由于他的努力,一部《万历问刑条例》才这么快地制定出来。由于他为人正派处事缜密,张居正敬他三分,每逢有重大决策,事前总是要征询他的意见,王之诰也从不推诿。眼下,迎着张居正探询的目光,他拿起茶几上的那封信递过去说:“你先看看再说。”

信是荆州府同知写来的,由于他分管谳狱,所以和刑部有联系,这封信内容同赵谦那封信差不多,连攻讦金学曾的词句都大致差不离。张居正看了一遍,把信还给王之诰,又问他:“荆州府在这件小事上,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

“这样看未免简单,”王之诰瞅了张居正一眼,思虑着说道,“老太爷被打,这算是重大事件,荆州府哪敢不加急禀报,金学曾与赵谦,都是你叔大兄当首辅后提拔的人,依我看,这两个人都有毛病。”

“毛病何在?”

“赵谦从江陵县令做到荆州知府,在荆州城待了八年,对荆州方方面面的情况,早已了如指掌,根基也打得牢靠。我听家乡来的人讲,他与老太爷的关系非同一般,对你在荆州的家人也照顾得极好。此人的特点是灵活,会办事,但有油滑之嫌。再说金学曾,这人在短短两年间,由九品观政骤升为四品御史,升官之快,在国朝中恐怕史无前例。这个人的特点是不怕得罪人,肯干事,在浑浑噩噩的官场,这种人实属难得,但他的缺点是恃人傲俗,好大喜功。我猜想,他到荆州肯定摆着京官的架子,自恃有你这位首辅支持,不把赵谦等一干地方官员放在眼里,故两人生了嫌隙。金学曾唆使属下不问青红皂白捉拿税户,以致误伤了老太爷。赵谦逮着这等机会,当然会邀约众位官员,对金学曾群起而攻之。我这只是从来信中得出的分析,至于两人的孰是孰非,派人一查便都知道,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难事。现在,我最担心的,倒是老太爷的伤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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