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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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壮汉一听就知老李是本地人,而且还是个角色,忙换了个脸色:“大哥,不是找您。”
“你咋知道不是我呢?”
“他们领导是南边儿来的,谁领导,人呢,躲哪儿了?”
老李笑道:“什么事儿,这么要紧?跟我说也一样。过来。”
那人就笑嘻嘻过来,“大哥,没您的事儿。问他们领导收个计划生育管理费。”
“哈,都一帮大老爷们,收啥管理费,你问问他们,生得出孩子吗?”
壮汉笑道:“他们不会生,他们婆娘会生,一个个都南方生一个,北方再生一个,管都管不住,游击队似的,不收他们收谁的?”
老李笑眯眯揽住壮汉肩膀,微微使力朝外推,一边笑道:“我是这儿领导的领导,你今儿个先回去,我明儿找上你们计生办说话去。才多大的事儿呢。兄弟一路辛苦,路上小心。”
老李这个本地人连推带拉将壮汉赶出市场,那壮汉一点多的闲话都没有,笑嘻嘻打趣几句还真走了,仿佛到此一游,游完拍屁股走人。杨巡在一边儿看着太有感触,事情难道就这么简单解决了?等老李转回,他怔怔地问:“那人没说啥?”
“说啥呢,都没听说还有收这个计划生育管理费的。以后不会来了,我说了。”
杨巡掏抽屉摸出几张单据给老李:“大哥你看,这都是些会计都不收的条子,都不知道收的什么费,你要是每天都在就好了,他们看见你什么话都没,看见我什么话都说。”
老李拿来单子看,有些单子上写的字跟狗爬似的,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意思来,那收费项目真是匪夷所思。他有些感触:“你们南方人来东北挣钱,难啊。到底是我们东北人的地盘,你们总得为地方建设做点儿贡献。”
杨巡笑道:“今天已经算好的了。刚开始那几天,来的都比顾客多,光应付他们我都忙不过来。后来我总算理出一点头绪,索性自己找上门去送点人情,让他们别上门来。否则来的顾客都以为我这儿开店不规矩,以后人家还敢上门买东西吗?现在几个主要部门的都摆平了,今天来的这个肯定不是那几个要紧部门的,所以我不理他,来的人也知道自己没来头,只会虚张声势几下,看没人应他就走了。”
老李看着杨巡笑道:“这都谁啊,别理他们,你规规矩矩做生意,还怕关了你店面不成?”
“可不能不理,他们不管你们国营集体企业,管起我们来跟捏死个虱子要命。我还是主动送上门去吧,还能换个人情。等他们派人来罚,我交出去的钱更多,还挨罚受气影响生意。大哥,那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老李听了哈哈大笑,抬眼见杨巡的手下已经骑着黄鱼车从仓库拉来一车货,便起身道:“我走了,你有摆不平的人,找我,我帮你一起找人。”
“哎,大哥你就别走了,要他们把东西送去,你留着我们待会儿一起喝酒去。”
老李笑骂:“你还跟我提喝酒,你那个村支书大哥上回害得我吐一床,你大嫂等着找你算账。”
杨巡锁上抽屉,笑嘻嘻一直送老李到门口,看着他骑上车走了才回。眼看日头已经西斜,他整理出一些零钱,把今天赚的凑个整数,存到火车站口的银行里去。回来就招呼着大伙儿打烊,亲手一扇一扇地关上窗户关上门,夜色瞬时降临宽大的市场。
如今给杨巡帮忙的是杨母从村里物色的两个二十来岁小伙子,也都姓杨,算是有些七拐八弯的远亲。两个人跟着杨巡白天看柜台,晚上守市场,虽然年级没差多少,可这两个刚从学校出来的男孩怎能跟杨巡比?见了杨巡都是乖乖听话,一点滑头都没有。
其中一个男孩生起煤炉,另一个洗菜淘米,杨巡自己拿把扫帚打扫卫生,每天下来都有一筐垃圾。杨巡捡出几条废电线什么的,扔一边儿等待送去废品收购站。很快,三个人便凑一起吃饭了,很简单的菜,白菜炖肉片,清炒土豆丝,市面上也就这几样菜。
饭后,其他两个去另一角拉起天线看电视了,杨巡趴柜台上开始学习。他已经学完高一的课本,现在开始看高二的。其他都还能自学,尤其是数理化的,他初中时候就学得好,唯独英语不行,他就是读不出来。他自嘲,这世上竟然也有他说不出来的话。
但杨巡的心今天有些安定不下来,他想到上午时候一个在邻市做生意的老乡来探访,东走西看问了不少问题,杨巡估计那老乡回头就会想方设法在邻市开出差不多的电器市场。如今他的市场已经做出一点名气,所有柜台都已经出租,而旁边的新市场虽然还没开始造,才刚开始挖地基,就已经有人找关系上来预定柜台,可见当初决策的正确,电气市场是条旱涝保收的好路子。想到这个市场的开业有些苦,但是开业后基本没啥事可烦,除了总有人上来罚款收款,杨巡有些野心膨胀,要不要抢在别人之前,到邻市也开这么一家市场?
如果要开的话,那一定要抢,否则等别人开起来,他再进去就没意思了。可是钱呢?他现在连建一幢新楼都有困难。
他正胡思乱想着,忽听“轰”的一声巨响,惊得他不由自主就从木椅子上跳起来,愣愣看向声源地,却见铁门脱线似的乱晃,原本横在拦腰的门闩不知去了哪儿,地上不知什么时候躺了一块大石头,透过被撞开的门看去,外面黑魆魆的看不见东西,只听出有人在远处装鬼弄神地尖叫,声音中似乎可以辨认出喝醉的倾向。
杨巡无语,顺手摸到柜台底下,一把关了电器市场所有的灯,以免他在明,人在暗,他大大吃亏。等了会儿,不再有动静出现,他才借着月色,操一根铁棍摸出去,另外两个人也一起操铁棍跟上。但外面的人早跑光了。三人只能折返,简单将门修理一下,将被撞弯的门闩拗直,关门落锁,继续他们安静的夜生活。
两个同伴都在骂,杨巡阴沉着脸听左一声“又”,右一声“又”,心说这都第几次了,开门到现在,算有两个多月了吧,怎么事情越来越多?刚按下那边每天罚款的,就迎来这边晚上骚扰的,都好像存心要南边来的人好看似的。想到白天老李轻易打发走一个收计生费的,这当地人办事就是方便。他这个市场开下来,不怕苦不怕累,春节不回家也忍了,唯独方方面面的杂事,那才是真正的挑战,真正纠缠不休的无底洞。
但没容杨巡想多久,门口又传来“轰”的一声,这回门没被轰开,只是回音绕梁不绝。杨巡摆摆手阻止两个火气直冒的同伴操铁棍冲出去,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事儿。他们地处火车站边儿,人来人往消息灵通,他只知道最近最好少出门惹事。他熄灯睡觉,往往都是这样,他这儿关灯时候,外面反而没兴趣闹了,或者外面担心里面有了埋伏。
但他才躺下,身边的电话铃响。杨巡说什么都不会想到,竟然会是看似遥不可及的宋运辉打来的电话,他拿着电话,谀辞便热情洋溢地滑出:“哎呀,宋处,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听说宋处又高升了,正明厂长电话里说起来都是羡慕啊……”
宋运辉微笑打断:“小杨,我从姐夫那儿问来你的电话,没想到你能独立启动一家电器市场,非常了不起。怎么样,做得好吗?”
杨巡实在想不出宋运辉找他会有什么事,心下打着鼓,嘴里依然热情:“什么电器市场啊,挂羊头卖狗肉,只有小小一间门面啦。这会儿柜台都租出去了,不晓得旁边两层楼店面造起来有没有人要,要没人要,就砸手上啦。”
宋运辉饶有兴致地问:“小杨,我一直不是很明白,你为什么跑那么远做生意去,有谁带着你吗?”
杨巡这下更加不明白宋运辉打这个电话是什么意思了,但他当然不会拒绝整个小雷家村的小舅子,“以前刚来时候不知道,只听说东北人钱多,我就跟着来了。来了才知道东北到处都是国营大厂,工厂有钱。正明厂长说,他们的电线,一半得运来东北。怎么,宋处的新单位……”
宋运辉心说原来还真有道理在:“现在珠三角……就是广东那边发展更快,还有好多外资企业兴起,你们同伴有没有考虑去珠三角一带做生意?”
“有啊,有人去了,广东人开放得早,向台湾人香港人学了不知多少招数来,大大小小生意他们自己都占了,我们去吃什么啊?再说深圳不容易进,还得打边防证,话也不容易懂,没像这边都是普通话,我们可不拈轻怕重的都赶来东北了嘛。”
宋运辉暗暗点头,原来看似一门不起眼的小生意,其中蕴含的却是不少的政治经济大道理。他本来只想就一些开店的事问问杨巡,想把寻建祥拉到他身边来,彻底摆脱现在的朋友圈,刷白底色重新做人,但此时一问一答,他问出了兴趣,索性与杨巡探讨起来:“小杨,你有没有考虑过现在的沿海地区?国家仅批了珠三角一带的开发区,还在江苏、浙江、福建一带设立了经济开发区,促进沿海地区的经济发展。你看,我们这么大的工程就落户在海边,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以前因为备战需要,重点企业都转移到后方,造大三线,可现在不一样,现在沿海经济技术开发区已经设计四五年了吧,沿海码头也在轰轰烈烈地造,沿海开发区的厂房办公楼也在轰轰烈烈地造,你有没有想过,现在开始,到未来几年,很可能沿海地区的发展会带来更多机会。”
宋运辉平日里话不多,即使说起来,语速也不快。因此虽然他说的很多东西相对杨巡而言非常遥远,可杨巡还是听懂了。杨巡太知道大开发需要什么了,他有些激动地道:“那就是说,以后沿海会用到很多电线电缆?”
“岂止是电线电缆。但沿海的市场应该还不如广东那边的成熟,或许应该还有占领高地的机会……”
杨巡脑袋里忽然“噔”一下亮起一盏耀眼的灯,恍若照出眼前的什么海市蜃楼,他忘情地打断了宋运辉的话:“宋处,宋处,你在哪儿?给我个地址,我只知道你在海边,我这就去找你,去你说的沿海看看。你说得太对了,人家没做的时候我先占领了,以后人家醒悟过来还做个屁啊,哈哈。”
宋运辉这才是偶尔想起,跟杨巡提一下,没想到杨巡却反应这么迅速。立刻要过去?他心说,包括雷东宝,还有杨巡,他们都是看到机会就冲,有时简直是想都不想就冲将出去,边干边想,边想边干。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可从目前效果来看,这种办法还真是有效。他把地址和联络方式都告诉了杨巡,随即就打电话给程家,让程开颜想办法找寻建祥联络,要寻建祥立刻过去他那儿一趟。他准备想方设法留住杨巡,他现在有办法给杨巡提供优惠让这小子见利眼开。而寻建祥,宋运辉有些怀疑寻建祥大大咧咧的性格其实并不适合独立做生意,如果让寻建祥跟在杨巡这滑头小子身后,只要有他盯着杨巡,料想寻建祥可以跟着吃肉。
宋运辉放下电话,旁边虞山卿就大声抗议:“大宋,做人不可以这么不地道嘛。想拒绝我也不用费尽心思搬出寻建祥这么个人来,直说不就是了。”
宋运辉笑笑,离开放电话的床头柜,坐到窗边椅子上:“你看我们工地简易办公室里人那么多,我哪方便打那么多私人电话。你不用这么小气吧,打你几个电话就心态成这样,栽赃的事业做得出来?”
虞山卿亲手执热水瓶,又帮宋云辉把水续上:“你说不是拒绝就好。那你说你怎么帮我吧。其实不都是掌控在你手里的吗?只要你点头签字,你认定一个只有我们才能做的参数,事情不都结了吗?”
宋运辉笑道:“你这不是让我做违心事吗?我怎么敢用独家产品,以后维修时候买备件还不得被你们揪住头皮敲竹杠,你还真别在我这儿费工夫,好好跟你们上司说说,怎么压点价下来。现在日币已经基本趋稳,我们购买日本设备已经不需要冒太大汇率风险。再说他们日本设备报价非常漂亮,提供给我的技术性能也不错,日本又很近,一衣带水,起码运输时间的缩短就可以帮我们节省很多筹建费用。你帮我想想,这几家摊我面前,我会买谁的。”
“哎呀小宋,你不能这么讲嘛。好吧,这些先不说,你总算还是有点义气的,起码给我透了那么一点点底。你可不能跟我打官腔,当初我离开金州还是你劝我的,你得对我这个无业人士负责到底,否则我会心碎的。”说完虞山卿自己先笑了起来。
宋运辉笑道:“我什么时候跟你官腔过?哎,你北京安家了没有?”
“有,好不容易拿到北京户口买套二居的房子,小得跟金州科长楼房间那么大,可也算了,长安居,大不易,毕竟是天子脚下。就是小孩的上学问题难了,孩子户口跟妈,我太太的户口迁到北京可就难比登天了。可惜你们的项目不在北京,否则我肯定得找你帮忙挂靠挂靠。你呢?什么时候把太太接来?”
“我不打算把小程放进东海厂,我对以前金州那帮干部夫人比较反感,不希望小程以后也变得那么庸俗。我们项目办准备在市里和厂区边上都建家属区,我就等市里的家属区落成吧,很快的,等半岛的路通了就调她过来。”
虞山卿有些感慨地看着宋运辉:“你现在不一样喽。你出金州,跟我出金州,那是完全的不一样。你看你现在,那决胜千里的派头啊。你出金州,出得太有远见。”
宋运辉又笑:“都是给赶出来的,有什么不同?这样吧,我写几个主要引进设备给你,你回去跟你们老板好好压报价,我首先得看这几个报价。你跟你们老板说,这都是你面子,他们别的办事处来,我都是让他们自己说,说个透底。”
“对,你就得这么对他们,对他们如秋风扫落叶,对我像夏天般火热。你现在太奸了。不劳您动手,小的写给您看,是不是这几件?”虞山卿一边揶揄着,手脚却一点不停顿,利索地从包里翻出资料,抽出钢笔刷刷写起来。
宋运辉乐得不用动手,仔细看着虞山卿写的东西,点头道:“小虞,啊不,现在该称虞先生,哈哈……”
“得了吧,您,什么事?”
“我接触那么多个外商办事处的职员,技术水平能达到你这地步的,中方人员还没有。至于在对华贸易的综合素质评分上,你是最出色的。”
虞山卿顿了一下,道:“说句实在话,我们这一批拔了乱世转安后的头筹。你看后面几届分进来的人哪儿有我们俩的运气。我们抢占那么多资源,我们不出色谁出色?嗳,你别打扰我,这几种设备的英文名我弄不好会拼错。”
宋运辉会心一笑,不再打扰,随时提醒这个不要,那个换种参数。等虞山卿写好,他拿来凑到落地灯下细看。虞山卿收起摊子,似是不经意地问:“你唯一的顶头上司会认可这些设备吗?”
宋运辉微笑,抬起眼皮看向虞山卿:“你说呢?我看你整一天就抱着手臂笑眯眯看我们好戏,你还需拿话套我?”
“你奸,我认了。你们马厂长肯定也认了。小宋,我说你不住厂区附近是正确的,我们这个行业,厂区周围大气污染太厉害。但是住家属区是错误的,以你未来可预期的地位,进进出出都是人盯着,有个不好就有人去你家门口滚钉板,你住家属区能自由吗?我看你现在车子开得挺好,不如早点接太太过来得了,每天来回都能看到宝贝女儿。不就是要买个房子吗?我帮你想办法解决,别那么看着我,我只是借钱给你,不是行贿。”
“去去去,还是找你老板压下价钱是正经。你别跟我马虎眼,你那里压下的钱够我这儿造整个家属区。”
虞山卿笑道:“别那么死板嘛,有你这样小心的吗?哦,也对,你还年轻,正需要发展。不过你得等我一段时间,我们BOSS逃回国去了,我得出国去找他,我们是朋友,是一起进金州一起出金州的死党,你得等我回来才做决定。说定了。”
宋运辉只是笑,眼光都没离开资料一个角度。其实虞山卿选择那个办事处还是很有眼光的,他到底是个有扎实底子的人,知道哪家比较适合中国,哪家的生意在中国比较好做。但他宋运辉现在也算是久经国际市场的人,哪会像寻常技术人员一样看见技术性能中意的设备就两眼放光?他不,他得挑逗再挑逗,不能再有金州第一次进口设备时候,那个什么友谊第一的豪迈态度。
宋运辉开着一辆崭新北京产切诺基回厂。一路非常颠簸,有工程队正连夜挑灯施工。这是一条设计双车道,并带先进人行道的水泥路,比不远的一条国道还先进,是市里引进东海项目的承诺。据说这条路开工时候遇到不少阻力,很多人提出,又不是城市道路,要什么人行道,全市那么多地方需要花钱,怎么可以把钱花在不必要的人行道上。还是市委书记坚决拍板,要造路,造好路。
宋运辉了解整个过程,是因为道路设计时,他参与过确定桥梁载重和涵洞高度。他坐在颠簸的车子上,紧紧掌握着方向盘,眼睛却看向左侧不远处,那儿也在挑灯夜战吧,但那儿是铁路施工,未来产品输送的动脉。
所有的一切都朝着金州的规模发展,而更先进,更有效率。所有的一切都让宋运辉情绪激昂。
小雷家的发展也蒸蒸日上。就跟以往似的,不管别处如何,他们一心一意搞他们的发展。他们的设备已经订购,而小雷家有史以来最大最像样的厂房开始挖土建造。
开工时候,好多邻村的人扶老携幼来看。正明会鼓捣,他比划着设计红线,让工厂沿红线插上彩旗。如今小雷家村仓库里光是插彩旗用的竹竿就有好几大捆,可那还不够用,又买了一百支竹竿。这一下,电解铜厂区的开阔就一目了然。而那曾经奏响小雷家砖厂走向市场第一炮的锣鼓又被搬出来,披上鲜红彩绸,架在高台之上,几个大汉轮流击打,工地顿时喜气洋洋,热闹非常。
陈平原来了,但陈平原还不是头面人物,他前面还有一个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原先小雷家也去请过电视台、报社还有电台,可人家都不搭理,还是电台算是最实在的,明白地跟前去邀请的正明算经济账。节目的制作,一分钟需要制作费若干,你这开业想要占多少时间呢?半个小时?行,单位时间的费用乘30分钟,你干不干?正明一看这得一只电解槽的费用呢,不干,当然不干,灰溜溜就回来了。但雷东宝请来了常务副市长,那些电台电视台报社的都主动闻风而来,不需邀请。把雷东宝得意的,也把正明气的。这什么世道,太势利了。
仪式结束,曲终人散,雷东宝窜上正要离去的陈平原的车子,倒是把已经坐稳的陈平原吓了一跳。陈平原的驾驶员认识雷东宝,在前面笑道:“东宝书记一上来,我这车子下面弹簧嘎嘎地响。”
雷东宝哈哈地笑,他知道当着这个司机说话没事,追着陈平原道:“陈书记,帮忙一起去趟农行吧,我要两个月后才贷五百万,可他们硬要一次性把贷款现在塞给我,我不就得额外付两个月的利息吗?你领导,你帮我去说说。”
陈平原笑着不以为然:“还雷老虎,小气,这忙我懒得帮,你赶紧下车,否则载你一起去县里,我还有会呢。”
“不下,这不是小事。我给你算算,五百万贷款一个月得多少利息。”雷东宝掰着手指给陈平原算账。
陈平原只管笑着吆喝:“开车,开车,我们载了雷老虎去县里示众去。”
雷东宝当然知道陈平原懒得管这等小事,但他怎能放过送上门来的印把子,硬是追着不放:“陈书记,你今天也看见了,我们现在这么多工程一起在搞,那叫遍地开花。为了养殖塘,我们特意从水库引来专门水管,光是从两个村通过,就得交买路钱。我们还得请让人挖鱼塘,得外面请人,那又得多少钱?鱼塘上面架钢大棚,牛蛙塘上面种葡萄搭葡萄架,这些都是钱啊。我现在恨不得……”
“得了,雷老虎,你一向爽快大方,今天怎么也婆婆妈妈。比起你那些投入,你这点贷款利息算得了什么?你已经蛰伏两年没动静,现在也该厚积薄发,闹点大动静了。你干脆把五百万拿来,规划重新编排一下,趁有钱,有些事提前做了。你说你干吗跟银行硬塞你钱你还心里不满,你要把银行惹毛了,不给你贷了,你又得上我这儿闹了。我看啊,你聪明,就把钱大手大脚花了,回头再贷,不聪明,就存银行生利息,也算是给他们银行做好事。你自己看着办吧,好好想想,你以前大胆贷的款,现在不都成你小雷家的金矿了吗?”
雷东宝郁闷得没话说,到了县里就主动要求被放下,懒得再去县委大院逛逛,更不愿去农行磨嘴皮子,径直赶去车站,准备买票回家。
经过车站,当然就得经过韦春红的饭店。雷东宝望了一眼,走过算数。这个女人,雷东宝都不愿想她了,事儿真多。前儿忠富为了福寿螺口味的事跟她去商量,两人研究来研究去,忠富臭着一张脸回来,取消养殖福寿螺的计划。于是原本挖出来计划养殖福寿螺的池子变为养牛蛙的,那些繁殖迅速已经长了一池子的福寿螺被轧碎了喂尼罗罗非鱼,没想到鱼倒是爱吃,吃了又长得快。听说,就是因为韦春红竭力否认了福寿螺,说那玩意儿没出路。而忠富被说服了。
雷东宝一向知道忠富拧脾气,非常难以说服,他以前当着一村人的面都说服不了忠富,韦春红怎么三言两语就让忠富改弦更张了呢,这其中……雷东宝不免想起了勾勒出韦春红全身线条的红毛衣。雷东宝“哼”了一声。
但闲事儿就像是等着雷东宝似的,雷东宝听到饭店里传出的吵架声。他想不管,但是他已经看到敞开的大门里,伶牙俐齿的韦春红叉着腰与一个男人吵架。雷东宝知道韦春红不是个好惹的,见此就坐山观虎斗,他混不知自己竟然驻足不走了。但看着看着他怒了,什么,一个男的竟然伸手推推搡搡女人?他几乎想都没想,滚滚穿过马路,飞奔进门,扬起大掌劈胸抓住那男人,“啪啪”就是两个耳光。
那男人自然不依,回身与雷东宝打了起来。雷东宝而今胖了,虽然依旧力大,可腾挪不灵,也中了几招,但终究是把那男人打飞出门,站门口扔下硬邦邦的名号,要那男人冤有头债有主,想报仇找他小雷家雷东宝。
雷东宝看着那男人落荒而逃,拍拍手掌也想走。却被韦春红拉住一只袖子,韦春红淡淡地道:“你一个大书记家的,脸上流着血出去总不大好,我替你清清再走。坐这儿。”
见韦春红不腻他,雷东宝才坐下。一会儿韦春红就拿了酒精来,见雷东宝看见她走近就闭上眼,心里恨不得踢这胖子一脚。她小心替雷东宝擦拭被抓的痕迹,眼睛却总瞟着雷东宝露在袖子外面的胖手臂,想起自己守寡以来多少大事小事都是独自应付,落单时候只能忍气吞声,今天雷东宝来得多及时,到底是男人,一出来啥话都不用说,就把什么都扛了,都摆平了。
雷东宝其实坐着挺难受的,一边儿是酒精的刺痛,一边儿是韦春红热烘烘的身子近在眼前,气息相闻,当真是冰火两重天。他只有紧闭双目,后悔不该留下。但忽然脖子上热热地挨了一滴什么,然后又是一滴,他不由得惊异,睁眼看去,却是韦春红在哭。雷东宝最怕女人哭,见此闷了会儿,闷声闷气问:“我没来时候你吃亏了?那男的是谁?我找他去。”
“你算我什么人,跟你又不相干。”
雷东宝口舌上不是韦春红的对手,被激得没话好说,腾地站了起来,可看看哭泣的韦春红又不忍心走,只得背过手去,不耐烦地道:“算我多管闲事,说吧,谁?”
雷东宝说得看似不耐烦,韦春红听着却温暖,想着刚刚的委屈,又想到守寡以来的委屈,抽出拳头捶着雷东宝的胸口大哭:“你能管多少?你今天说管明天又不管,你由着我任人欺负……”
雷东宝这拳头挨得莫名其妙,心说女人真是不能讲理,以前萍萍也是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坏事都赖他身上,眼泪鼻涕也都抹他身上,净欺负他。可问题是韦春红的拳头有劲,让敲几下也就罢了,多敲他受不住,只得抵挡遮蔽,一来二去,变成他抱着韦春红哭了。雷东宝若是避着也就避开了,可真抱上了,却也不舍得放,紧紧抱着问:“到底谁啊?说啊。”
韦春红也死死抱住,却紧着问一句:“你急什么,有事去是不是?”
“没事,你爱哭哭。”
“说没事就不能走,你让我哭痛快。”
“你还哭……”雷东宝束手无策,看着韦春红果真说哭就哭,下雨一样没个停。他烦躁地想了一想,拖起韦春红,将店门锁了,抱上三楼。……
韦春红下去开门营业了,雷东宝躺床上看三楼装饰一新的房间。粉红的泡沫墙纸,滚花边的粉红窗帘,全新的镜框式家具,下面的软绵绵的席梦思。就是大热天躺着有些热。看来还真是冤枉韦春红,她的三楼可能是为他装的。
再想刚才韦春红躺在他怀里说的那些委屈,说到底女人再泼辣,还是女人。以前人家都说萍萍能干厉害,可他看来看去萍萍就是个小女人,韦春红也是。原来一个女人家开家饭店不容易啊。
雷东宝正想着,韦春红轻轻开门进来,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有啤酒一瓶,醉鸡、熏鱼、拍黄瓜各一。韦春红轻轻把东西放桌上,看一眼雷东宝,又低眉一笑,轻道:“你先随便吃点儿,我忙去。你别走啊。”
“我走哪儿去,车站都关门了。”雷东宝支起身,看着韦春红道,“你这儿别做了,收拾收拾跟我去小雷家,我们结婚。”
韦春红一听,整个人跟遭雷打了似的,站在原地簌簌发抖,“你……真……假……”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假话。”雷东宝想的是老徐的话,老徐前儿来电话说结婚了,他想着老徐说的有理,那他也结呗。这不眼前就有一个,就跟老徐说的,跟萍萍差距挺大的,俩人混淆不了,但这一个挺能干的,那就行了。再说他也不能总白占着人家便宜。只奇怪韦春红那么激动干吗?
“我……我……”韦春红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全没了,做梦都想不到雷东宝会跟她提出结婚,扑上来紧紧吻住雷东宝,这就算是回答了。雷东宝心中很是清醒地又看出一条韦春红与萍萍的明显不同,韦春红太野太大胆了。因此雷东宝不得不在韦春红喜气洋洋地起身下去时候提醒一句:“不能让野男人碰你一根汗毛。”
韦春红回眸一笑:“哪会?有你在呢”
雷东宝很想下去盯着,但又懒得走,就一个人在上面喝酒吃肉看电视,将一盘子的东西吃个精光。又躺回床上,开着风扇想事儿,这银行一定要塞给他的五百万该怎么办。
韦春红今天那是巴望着客人快点走,等客人一走,招呼着服务员们打扫好卫生,她就急急关门打烊,冲上三楼。雷东宝见她进来就一句话:“饭店关了跟我去小雷家,以后我养你。你儿子也带上。”
韦春红刚坐到床沿,闻言立刻认真道:“不要,这饭店很赚钱呢。”
“我赚得比你多,你还不如回小雷家给我管食堂去,他们做的菜那个土。听我的,别总让男人占便宜。”
韦春红这才转为笑颜,娇媚地趴上雷东宝厚实的胸膛:“你吃醋呢,是吗?”
雷东宝自然不肯承认:“谁吃醋?你嫁我就得跟我走。”
韦春红媚眼如丝,笑嘻嘻道:“明天我就跟人说,我是你雷老虎的老婆,看谁以后敢对我不三不四。你说你老婆有谁敢欺负?”
“那当然。”
“那你还担心?你这不是吃醋是什么?”
“谁吃醋?行,你爱开着就开着玩,我不管你。”雷东宝被韦春红颠来倒去不讲道理弄得烦死,随便她去。
“你当然要管我咯,否则人家欺负我怎么办?人家毛手毛脚怎么办?还有……我去把环摘了吧……”
“摘什么环?”
“我要给你生儿子!”
这一下,轮到雷东宝觉得不真实起来。双手一撑,将韦春红撑开一臂之遥,定定看着她好一会儿,道:“电话在哪儿?我打个电话。”
韦春红千伶百俐,一下感觉出雷东宝的反常,她没像要坚持开饭店时候那样厮磨着雷东宝改口,而是起身找出抽屉里的电话机,拉过来交给雷东宝。雷东宝拿起电话,看一眼韦春红,但终究是没让她回避,都主动要求人家结婚了,那就当着自己人看。他拨电话给宋运辉。
“小辉,跟你说件事。我要结婚了,跟你上次见的饭店老板,叫韦春红。”
“应该的。”宋运辉脸上免不了僵硬,可还是礼数周全,“恭喜你。什么时候办酒,我过去一下。”
“不不不,不办酒。”雷东宝冲口而出,韦春红脸上一黯。
宋运辉沉吟片刻,道:“大哥,我们还是亲戚。”
“对,不会变。你爸妈还是我爸妈。什么都不会变,你相信我。”但雷东宝随即电击般地翻开左手掌,看着已经看不出一丝墨汁的肉掌,内疚地道,“我说话不算数,你也别信我。”
“你什么话,我们都为你高兴。办几桌酒吧,别亏待她,她对你很有情。”
雷东宝看看脸色有些僵硬的韦春红,道:“知道了。我明天去你爸妈那儿,有情况再跟你说。”
雷东宝放下电话,直截了当地对韦春红道:“刚才是我小舅子,他要我对你好点,要办酒。你明天跟我一起去趟丈人家,见见她爹娘,以后他们也是你爹娘。”
韦春红心里有些堵,可还是柔顺地道:“你小舅子我上次见了,真是个仪表堂堂的男人。他那么大度讲理,他爸妈也一定是讲理的好人,我能有这样的爹娘,那是修来的福分呢。酒席的事儿还是听你的,就别办了,我倒是没什么,你是大名鼎鼎的书记,我们都是二婚,被人背后指指戳戳不值得。改天我把儿子叫来,以后你就是他爸了,以后我们娘儿俩都靠你啦。”
雷东宝这才有些真实感,揽住韦春红,却又想起一件事:“你还没给我吃饭。”
宋运辉放下电话,问同住一个简易寝室的方平要了一支烟,走出去对着旷野闷吸。终于还是有这一天了。宋运辉很想否认自己的私心,可也清楚自己并不是真心祝福。又能如何?早知这是不可避免的事。他深深吸了两口旷野的清新空气,心想,最终还是只有自家的一家,管住自己的家,五口人,抱成一团好好过日子。
正想着,方平跑出来叫他:“宋厂长,美国来电话。”
宋运辉连忙扔下烟头,跑回寝室。对方却是虞山卿,他强笑道:“装鬼弄神干吗?还真美国佬了?”
“唔,跟你说正事,十万火急,怕人晚上守电话的听见中国话不肯传达。听说了?”
“听说什么?别打哑谜儿。”
“唔,不连累你,具体不说,总之,禁运了。你有所准备吧,回头放开了的话,这生意还是我的,说好了。”
宋运辉脑袋“嗡”的一下懵了。东海项目难道真要一波三折,把这三个折都经历一遍才罢休吗?宋运辉放下电话对着方平发怔。他的思绪从工地飘向北京,又从北京飘回工地,茫无所依。他不由自主又朝外走去,他心里憋闷,需要大口呼吸清新空气。方平旁边听了个七七八八,也大致猜到虞山卿电话里说的是什么,跟着傻眼了。好一会儿后才想到,如此一来,东海项目还能不停滞?可东海项目怎么能停?他还等着在此实现心中热血澎湃的理想呢。而且,项目停了他该去哪儿?回金州?回去金州还有他原先杀出血路趟过独木桥得来的位置吗?
方平也是不由自主跟着宋运辉出去,走到外面稍一清凉,忽然想到,宋运辉这人遇到大事时候喜欢闭门静思,他此时上去打扰似乎不智。方平看看手中不意间带出来的蒲扇,心说既然跟了,不便忽然折回去,索性赶上几步,将手中扇子交给宋运辉,尽量平静地道:“这儿的蚊子都不拿香烟当蚊香,还是拿把扇子的好。”
宋运辉却是没留意到方平跟出来,吃了一惊,回过身定定看住方平很久,才叹了声气:“你说,怎么会这样?”
“我们的项目,黄了吗?”
宋运辉没想到方平先问的这个,愣了一下,才道:“原计划……估计暂时没法实施了。”
“这个暂时不知道得多久,部里会怎么处理我们的暂时?”
“不知道。”宋运辉自己也正没头绪着,只会借着吸烟,长长地吸气,“这是意外,估计谁心中都没补救措施等着,包括部里。既然如此,如果我们抢先提出可施行的备用方案,会不会在部里起到先入为主的效果?”
方平急切地道:“是,是,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否则……我们还回得去吗?”
宋运辉再是一愣,他倒是没想过回不回得去金州的问题,他出金州时候已经破釜沉舟,已经无釜可破,无舟可沉,他压根儿就没想过回去,他心里从来就是不成功则成仁。他没想到,方平他们跟他大有不同,可见人是立体的。按说,是他当初煽动方平等金州人士过来东海的,在如今的形式下,他是罪魁祸首;他心中也想到,如果项目失败,方平他们当然可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但回去那儿的时候,那儿还有原先一步一个脚印打阵地战似的攻克的堡垒等着他们吗?似乎,他现在应该向方平他们这些从金州来的说声抱歉,给予抚慰,但是,话到嘴边,他却改腔,强硬地道:“回去?比你后进金州的小宓已经坐了你原本的位置。你有退路吗?”
“没有,可东海项目怎么办?没有进口主机怎么办?”
宋运辉想吼,他怎知道,他又不是神仙。可他克制了,他首先必须对自己负责,而不能自己先崩溃给他们看。他强自镇静地看着方平,拿蒲扇指着灯火辉煌、不时传出甩老K声的宿舍,道:“你立刻回去告知老马他们,并一个个寝室地传达虞山卿的这个电话,等待开会。我随后就到。”
往往人在迷茫的时候,一条明确可行的指令能打断人的胡思乱想。方平从宋运辉的冷静中似乎得到什么启迪,什么力量,立马答应着,赶去通知老马他们。
宋运辉看着比他晚一年毕业分配进入金州,其实年龄还比他大几岁,机遇却大大不如他,如今是他在东海项目心腹的方平的背影,心中一阵阵的躁。他虽然让方平通知紧急开会,可他心中根本还没方案,他心里现在也是除了“怎么办”,其他什么都没有,他要不是被方平送扇子打断,这会儿可能还沉浸于震惊之中无法自拔呢。可是,他已经通知了开会,他相信,老马听到这一天大消息也会急着召集众人开会,届时,他能不能站在主席台上,问大家一声“怎么办”?不能。他问了,就是把大家都推向积极寻觅退路的道路,如此,人心散了,东海项目也算是走向不归之路了。就像去年《通知》下的筹建办,只剩五人。至少在无法预期的一段时间之内,大家将生活在无望中。但不说“怎么办”,难道他还能说出“这么办”来?事实是,无论他能不能说,他今晚必须说出“这么办”。
只能如此了。宋运辉深感肩头担子之沉重。可如此,也恰恰激发了他年轻人特有的斗志。
宋运辉走进会议室时候,大家也陆续走进会议室。老马焦急地招手让宋运辉过去,低声密语:“消息属实?”
“属实。”
“咳。”老马连连摇头,“你太心急了点,起码我们先小范围讨论出个意向,再向上级汇报获得批准后再公布啊。”
“估计瞒不住。”
老马有些茫然地道:“也是啊,这帮年轻的,英语又好,个个拿着收音机听短波。”
一个主管办公室的探过身来道:“马厂长,人员到齐了。”
老马立刻收起心中的迷茫,大声道:“大家安静,大家安静。东海项目已到存亡关口,我们召开紧急会议,群策群力,共同研究讨论走出困境的方案,先请小宋讲解事情来龙去脉。”
宋运辉点点头,以四平八稳的冷静声音,道:“原因,小方已经逐个寝室传达,我这里不再赘述。我们现在面临的是‘怎么办’的问题。如马厂长所说,现在该是我们群策群力,研究商议对策的时候。我抛砖引玉,先谈谈我的三个候补方案。首先需要明确的是,所有方案,都建立在东海项目必须坚决推行下去的基础之上。国家已经投入无数财力,我们个人也已经投入无数精力在东海项目前期上,我们无法后退,我们没有退路。”
07
宋运辉看一眼老马,见老马眼中跟大家一样有着急切期待,期待他讲出三个候补方案,他心中虽然没底,虽然那三个方案在几分钟前还只是他心中一个模糊印象,可他依然得理直气壮地讲出来。他眼前不觉晃过若干年前的那个小小少年,第一次走上金州顶级会议的讲台时双腿颤抖如筛糠那一幕,可那时候他却胸有成竹。如今他心中没底,可他稳坐,他冷静,他甚至都不需用转动铅笔掩饰心中的不安。
“我的方案:一、全面采用国产设备。这是原先最不被看好的方案,但现在不能不提上议事日程,这个方案的好处是,能保证进度,同时降低投资。二、尽力提高外围配套设备的国产化率,但保留原先设计的高配套参数,而预先采用国产主机先配套生产起来,先上马一个一期工程,对国家对自己都有个交代。期待未来出现转机,改造一期,换上进口高配主机,同时展开二期。通过金州工厂对旧设备改造的先例来看,这个方案可行,但是往后一期改造浪费财力较大。三、外围同二,尽力提高外围配套设备的国产化率,保留原先设计的高配套参数。但我们在采用国产主机之前,要与主机生产厂家通过技术合作,改进某些设计指标,提高主机性能。这个方案不确定因素很多,同时耗时方面是个无底洞。请大家一起想办法,也可以就已经提出的方案展开讨论。”
宋运辉面对着会场上所有同事犹疑不定的眼光,侃侃而谈自己的三个方案,虽然这三个方案他都来不及打个腹稿,临时组织一下语言,但既然谈出来了,他却越来越感到,似乎只有这么三个方案可行,他的考虑已经够全面。他仔细观察大家严重的焦躁渐渐被他的话安抚下来,看着大家开始聚精会神记录他的三个方案,并跟着他一起思考,他索性打乱原定发言步骤,一个人唱起独角戏。
“说到与生产厂家合作,自主改造设备技术性能的不确定性,我们索性也摆摆其他可能发生的不确定事件。万一事情很快有所转机呢?万一正好有友好邻邦叫卖可供配套的二手设备呢?有多少万一,就有我们多少机会。我们又该如何应对?我看我们立即成立三个研究小组,大致就三个方案进行可行性分析,尽快得出结论,上报上级机关批准。马厂长,你看怎么样?我们必须赶在上级机关产生否决东海项目的念头之前,先入为主,扭转上级机关的考虑,我们东海项目不能停。”
老马的脑袋才是被宋运辉的侃侃而谈先入为主了。他的脑袋刚刚被方平的急吼吼通知抽成真空,还没来得及产生自己的考虑,宋运辉的观点已经入情入理、长驱直入摆到他的面前,他的脑袋不由自主:“应该抓紧,事不宜迟,今晚就点兵遣将。”
“是。那我们先行动起来,有什么纰漏,边做边补充修改?”宋运辉见老马点头答允,便敲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大略听取几条意见之后,开始调遣人手。某某带领如下五人负责第一方案,若干天之内,必须完成ABCD等几项调查,得出甲乙丙丁结论。第二方案又如何,第三方案又如何,他一一全面落实到细致,有针对性地安排下去。虽然这都是临时而不成熟的想法,但他自信以他过往经验,总体方向不会错。在这个十万火急的节骨眼上,他不愿因责任分配不细,出现当年金州人人扯皮会议不断的局面。三个方案的责任人确定,然后他“双手捞国界”,明确安排后勤和办公室两大部门的进度配合工作,甚至明确到何时给谁订什么票去哪儿。工作分配完毕,让秘书当场形成会议纪要,所有责任人在各自责任后面签字画押明确责任。
会议结束得很晚。回到寝室,方平脸上不再满是绝望,他被分配到第二方案负责,他心里感觉,宋运辉内心可能侧重第二方案,他为自己拿到第二方案负责人的任务而隐隐高兴。但他还是尽责地提醒后一步回寝室的宋运辉:“会议最后阶段,老马脸色不大好,还有其他两个也是。”
宋运辉疲累地摇头:“看到了,他们不满我越界指挥。可奇怪,刚才我们五个人的碰头会,他们倒是没提起。”
“他们会不会心怀怨气,后发制人?但估计他们暂时不敢乱来,大家现在都指着项目得以延续,如果被谁给阻拦了,谁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宋运辉想了会儿,叹道:“你跟他们几个都帮我留意着点。”心里说,唾沫星子顶什么用,又不能把活人千刀万剐了。遇到个厚脸皮的,对唾沫星子刀枪不入。
熄灯上床,宋运辉久久不能入睡。他刚才其实不像方平心中猜测的那样,因为心忧项目,急切之下侵了老马等三个人的职权。他其实是在看到老马一再地在会议上当场拍板同意他的安排之后隐约生出一个激进想法,现在回想起来,也没得出激进想法的确切定义,但是,他想到很有意思的一件事。从今天开会来看,他发现,在遇到大事件的时候,其实绝大多数人心中没有一个明确的行动指南,包括他自己也没有。但此时如果有谁跳出来抛出让人眼前一亮的议题,大家顺理成章就把这议题接受了,也不管其中有多少缺陷和不足,抓到手里就是救命稻草。关键在于有谁敢承担责任,抛出议题。
宋运辉心想,他今天其实是歪打正着,凭着一腔子的责任心,意外创造出一个议题,将众人从迷茫不安中引导出来。他同时无形中成了一只头羊,他也当仁不让地做了。但究竟他能带着众人走向哪里,该轮到他迷惘了。可前狼后虎,轮不到他奢侈地迷惘。他想到会议当时隐约产生的,至此他还不敢深想的激进想法,心说他这回是自己把自己抛到风口浪尖,自己把自己送到钢丝绳上走钢丝,等待他的是成王败寇的极端命运。
他思索良久,终于还是决定照着今晚会议的工作强势,不屈不挠地继续下去。他已经厌烦每次他提出方案,被五人集团讨论来讨论去,最终还是采用他方案的官僚拖沓作风,他也已经厌烦本该属于服务部门的后勤人事办公部门人员拖延工程技术进度。他知道自己的思想受了西方企业管理思想的影响,但他不准备妥协,他冲出金州,要求来一个新兴企业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自主自强,摆脱死气沉沉的官僚体制。或许,这回的困境也是一个难得的机遇,难说得很。
他推测了老马他们可能有的很多消极反应,他大胆泼辣地制订由他绝对主导的后续工作方案。他还准备用个什么办法把五大员之一的财务老刘抓到圈子里。这一晚,他想了很多很多。
而从这一晚起,他因为想得太多,经常失眠。
他搬出过去一车间改造时独自控制工作进度的方式,不给旁人插手机会,步步为营,让手下诸人各个唯他马首是瞻。他利用当初老徐引见的上级领导关系,熟门熟路上门拜访,争取东海项目继续进行。因为他争取的项目经费落到财务口袋,财务老刘渐渐与他站到同一阵营。而东海项目的计划随着三项可行性分析的开展和上级部门的指示,虽然已经改得面目全非,不再是最初设定的最先进最高效,可毕竟是得以延续了。
这期间,宋运辉总是抢先抛出一个又一个充满刺激的议题,裹挟着大家害怕退回原单位的恐慌情绪,激励着大家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前进。外人看来,这么多人的这等努力,甚至有点疯狂。到最后他从上级部门回来,慷慨激昂地告诉大家,“我们”的东海项目,通过“我们”所有人背水一战的不懈努力,终于又回到“我们”手中的时候,在大家的一片欢呼中,所有无法参与项目可行性调整工作的人自然而然地被边缘化了,自然而然地被排除到“我们”之外。那些人,包括老马他们三个。而曾经是老马他们三个带来的人,有些身不由己地被宋运辉裹挟,有的则是观望之后做了墙头草,当然也有死忠的。
宋运辉当然也高兴看到自己实际掌控了东海的局面。他斗志十足。
08
雷东宝虽然说了“明天”带韦春红参拜宋家父母,但他毕竟不是真鲁莽,他回头想了后,把这“明日”复明日了,按正常程序,先带韦春红见他老娘。
令雷东宝想不到的是,原以为老娘那儿的程序最容易走,只要带人到她面前说明一下,问题便告解决。没想到雷母的眼光如今水涨船高,当年即使一个残疾姑娘做媳妇都好,现在却是将儿媳定位于黄花大闺女,雷母看着韦春红头顶的那顶寡妇帽子满心不快。她儿子,省长嘴边都挂着的小雷家堂堂书记,怎么能找个她认为最不可能的又老又干的寡妇?
雷母撇开儿子的介绍,和韦春红的一口一声“妈”,径直来一招黑虎掏心。她都不肯降低身份面对那个不可能成为她儿媳的女人,而是直接问儿子:“你前阵子常晚上不回来睡觉,都睡她那儿吗?”
雷东宝答应:“对,都生米煮成熟饭了。”他对老娘这种陌生的态度很是惊讶。
雷母不屑地道:“自打二十六年前你爹上山,你老娘一门心思守寡,两眼看都不看其他男人一眼,神仙来也没用,一心把你养得这么出息。现在思想解放了,寡妇再嫁没什么,我作为干部家属也不能反对,但谁同意寡妇半夜肉紧,招一个野汉子过夜?你们一对野鸳鸯有脸走到大白日底下没皮没脸,我没法,我寡妇门前清静一辈子,我不招没皮没脸的进门。都给我滚出去,我死也不答应你们结婚。”
韦春红饶是伶牙俐齿,此时也知道不是辩白的时候,更不能奋起驳斥,她只拿眼睛看雷东宝。雷东宝却是被他娘说到痛处,他虽然答应与韦春红结婚,可心里持着的还是旧观念,觉得韦春红倒贴上来太不庄重,老娘一说就中。但他还是替韦春红道:“这事怪我,跟她没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别人拦都拦不住。春红已经是我的人,我们结婚天经地义。妈你什么都别管,你等着年后抱孙子。”
韦春红听雷东宝一口包揽所有责任,心下感激,她找的人硬是有担当,但她听雷母又道:“以前运萍摆出去,人人见了都说好,说是我们雷家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这个?给运萍拎鞋都不配。东宝,我辛辛苦苦拉扯大你,没别的要求,这种不守妇道的寡妇我不要,我还得替你山上的爹做这个主。你要敢背着我结婚,我跳河死给你看。”
可雷母到底有些怕儿子,说完就掸掸裤子,挺直肩背走了。扔下儿子雷东宝莫名其妙地看着老娘的背影,奇道:“什么时候一口一句大道理了?”
韦春红这才小心地开口:“这事儿不能心急,总得让你妈理解我们,同意我们的事儿才好。要不你再跟她解释解释,或者找个她要好的老姐妹开导开导她?”
雷东宝想了想,道:“我妈好像只认士根哥老娘的话,说是级别相当。我送你回去,如果不行,我自己村里盖了章跟你办登记,以后你反正也不肯关店门,你俩见不着面。今天我妈那些话,你别记心上。”
韦春红要的就是雷东宝的答应,虽然有雷母那儿的缺憾,但如雷东宝所言,以后反正也不住一起,真办了登记,国家都认了,雷母哪里还有话说。什么跳河不跳河的,叫狗不咬,才不担心雷母真跳。而对于雷母的贬损,她虽然生气,可也能忍,她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她温柔地道:“我怎么会把妈的气话当真,唉,都是我不好,惹她不满意。你千万别与你妈急,她一个人养大你,不容易,这苦头我吃过,要不是当年日子苦得过不下去,我也不会抛头露面开饭馆了。你得体谅你妈。走吧,你送送我到村口搭车,你忙你的。我晚上做几个好菜,你来……”
雷东宝照做,真是把韦春红送到村口。韦春红上了去县里的车,心里却是有丝遗憾,遗憾雷东宝的不解风情,去县里没多少路,他还真的不送。
雷东宝本来就没什么风情,但他办事却是利落,送走韦春红,回头找到士根家,正是中午,士根娘看到他来就避走了。士根一脸为难地看着东宝,先知先觉地道:“你别试图找我老娘去劝你老娘,你老娘已经来过了。”
“操,你还真信她。”雷东宝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是忐忑。他感到老娘真会死给他看,他老娘当年如果不是有那种不要命的作风,她那么没用的人还不一早给人欺负了去。
士根道:“你还真别不信,你老娘这阵子该到红伟家了,看起来她是当真的。”
雷东宝差点无语,郁闷地问雷士根:“你真不给我结婚介绍信?”
士根无奈地道:“你别为难我。再说,你老娘到底是你老娘,她的话你该听上几分。”
雷东宝盯住士根道:“说到底你也想横插一杠子,插手我的家事,反对春红进门?”
士根忙道:“这是你的家事,我外人怎么插手。但东宝,我看你还是回家摆平你老娘,别让你老娘到处诉苦,搞得尽人皆知。那多影响你的威信。”
雷东宝又是多方努力,无法从士根手里取得印章,无奈撤离。他认定士根也反对韦春红,可士根这个鬼硬是不承认,他也没法无中生有斥责士根,只好另想办法。
韦春红原以为跟雷东宝的婚事,最难的是雷东宝的态度,而其他问题对于那么能干的雷东宝而言,应是小菜一碟。没想到,她去小雷家之后等了一个月,还没等到雷东宝处理完他老娘的态度。她正面侧面打探了才知,雷东宝在他娘那儿碰了硬钉子,还在村长雷士根那儿碰了个软钉子。没想到雷东宝这样一个堂堂男子汉遇到个人问题也有施展不开的时候。
韦春红竟是有劲没处使,生生郁闷岀两颗久违的青春痘来。
雷东宝最先还吵闹几天,但他本来对婚事也没太大热情,有可无可,后来被正明那儿的事情一赶,一头扑到工作上后,不仅去韦春红那儿的时间少了,结婚登记也没精力多考虑,事情就给耽搁了下来。
但雷老虎想和小阿庆嫂结婚受阻的事却也传开了,两人虽然暂时没法结婚,可大家都把两人看作一对,以为结婚是迟早的事,虽然都非议韦春红不配,但对雷东宝出入韦春红的店子,则是以为理所当然了。
事情,竟然就这么不咸不淡地挂了起来,雷东宝倒也罢了,唯有韦春红着急。可急也没用,她这回遇到的是个横的,小事情上面她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有发挥的份儿,遇到雷东宝不喜欢的,她偷窥到雷东宝的一张黑脸就不敢施计逼迫了。到底是她更稀罕着雷东宝一些,她最怕雷东宝被她烦了,索性绝了踪影,就跟上回一样。
而雷东宝最近需要烦的事情着实太多。原先通过杨巡牵线搭桥找到的一位高级工程师忽然来电话说不敢来了。虽然正明信誓旦旦说这一变故不会太影响设备安装调试,因为出售电解铜设备的电工机械厂答应帮助安装调试指导生产,直到正式投产。但雷东宝看着正明年轻得满是青春痘的脸,很是不放心,那么贵的设备,凭现有的几条泥腿子,行吗?
雷东宝还是拎起行李包,赶去高工家上门展示诚意。高工没想到这么个省劳模和市人大代表领导会亲自上门,很是唏嘘。但高工还是没答应去小雷家,他说他害怕最近政策风头有变,最近报纸上有关改革的言论几乎消失,他这么个一家之主,家庭主要经济来源,这种时候不敢冒险脱离铁饭碗,追求不可知的未来。任是雷东宝解释小雷家那些企业都是乡镇编制,属于集体企业,而非个体,高工依然面有难色。对此,雷东宝虽然不愿看到,但也能理解。他身边就有一个活生生的现成例子,宋运辉还不是一样,大好人才,大好魄力,即使被国营企业老旧体制束缚得几乎吐血,依然不肯“弃暗投明”,任凭他雷东宝年年虚位以待,也不肯答应。雷东宝悻悻地表示了理解,诚恳要求高工再考虑考虑,看风向转变时立刻投身小雷家。高工答应是答应了,但两人分手时谁心中都没底,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真有合作机会。
雷东宝只得找杨巡,让杨巡继续帮忙找业内人士。杨巡当然答应帮忙,无奈杨巡也不是孙悟空变的,他最近忙得无法分身,三天两头南北两地跑。自从听了宋运辉的鼓动,他去宋运辉所在的沿海城市看了,不仅看到当地隐藏着的发展热力,也看到宋运辉在本地势力的发育。
他太知道这两者的重要性。前者自不必说,后者,他从自己在东北经营的一波三折经历中体味岀,上面有人,那是一件多么要紧的事。老李那种只能介绍他认识基层工作人员的关系,已经让他受惠良多,那么宋运辉这个开着车子直进直岀市委市府的人,该是怎样的助力。第一次跟着宋运辉考察一遍投资环境之后,他便收拾了所有材料,赶紧着于几天后就第二次南下,租房后去当地工商注册了一个实体,依然用小雷家村的牌子。
宋运辉塞了一个人给他。杨巡看出寻建祥虽然为人义气,是个可以帮助看家护院的好人手,可公司初期需要低三下四地办理各种关系,寻建祥此人显然不是个能伸能缩的好手。但是既然是宋运辉塞给他的人,他不能不用,他也狡猾地试着压一些跑政府机关的工作给寻建祥,自己借口北上有事走了。果然,宋运辉再忙,也会伸手相援,有时亲自驾车带寻建祥上门办理啰唆事宜。而且没想到的是,看似耿直的寻建祥,却很了解官僚的心理,虽然不肯低三下四,却也能想到其他措施化解难题,杨巡这才感觉这笔买卖不赖。
而杨巡的试探测出宋运辉的底线,他看出这个寻建祥对于宋运辉的重要性。他不清楚两人究竟是什么密切关系,但他明确得出两个结论:首先他不能得罪寻建祥,而且得分出口中之肉给寻建祥一份;其次,抓住寻建祥就是抓住宋运辉,那比他想尽办法笼络宋运辉更加有效。杨巡有本事把寻建祥敷衍得很好,寻建祥很快就承认杨巡的滑头而实用的本事,而且也觉得杨巡的滑头很合他胃口,愿意受杨巡差遣。
寻建祥其实不舍得离开他一手开创的瓷砖店,他是被宋运辉拿旧时关系做幌子软磨硬泡,话说到如果不来就是存心不想要他宋运辉这个朋友的份上,寻建祥才不得不答应。这个朋友,他珍惜得紧。宋运辉说杨巡的企业是他姐夫做后盾,杨巡又是多年朋友,要他多多协助杨巡,就算是帮助他宋运辉,寻建祥信了,虽然以后很快看出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但那时他那些原本聚在瓷砖店喝酒发牢骚的朋友一个个又因聚众闹事被捉了进去坐牢,包括熊耳朵,他这才猜出宋运辉的用心。他问宋运辉干吗不明说,宋运辉说能明说吗,有些人讲起义气来连才刚积累起来的身家都可以不要,道理讲得明白吗?只能以毒攻毒,搬出更深的交情。寻建祥听了只会嘿嘿地笑,拿筷子头指着宋运辉,给予一个字的评价,“奸”。好友面前,宋运辉一口承认,若有所思地说,他现在发现自己还真比较“奸”。
寻建祥的到来,不仅解决宋运辉心中长久以来对好友的担忧,也给宋运辉带来莫大的心理支持。寻建祥认亲不认理的性格,虽然进去过一次,有所收敛,可本性难移,遇到好朋友还是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宋运辉到了寻建祥那儿,就跟到了港湾,安全停靠。宋运辉心中最清楚他如今走钢丝之险,虽然工作场合他给人一言九鼎的稳重和沉着,可心里到底是紧张,到底是没有把握。这一切,他现在可以跟寻建祥说。
寻建祥在金州时虽然吊儿郎当,可他不笨,再说一直处于最底层,往上看到的都是屁股,对于大工厂那一套他门儿清。这与程开颜不同,程开颜一直是既得利益者,对于大工厂官僚体系的复杂无法有深刻体认。宋运辉说的,寻建祥全清楚,本来这就已经足够,更好的是,他还能从自己角度给宋运辉提供意见建议。宋运辉闷了,就到城里找寻建祥胡说八道一通,第二天就恢复正常。寻建祥虽然清楚官僚体系,可真为了办事对机关工作人员低三下四了,就满心窝火,需要找宋运辉撒气。可往往他还没喝舒服,酒气就已经把宋运辉熏昏了,看着一贯没有酒量的宋运辉,寻建祥就会心软,嘿,当年那个倔强又沉默的小子,虽然混得人模人样,可这么多年不知吃了多少闷亏没处说出,这种人,真会憋岀癌来。
寻建祥下决心负责疏导,他的疏导办法很科学,他经过多次试验,已经测出宋运辉多少酒精下去会放开了骂人。他就专门控制那个量,反正他的酒量在宋运辉面前那真是绰绰有余。宋运辉其实也知道自己喝酒下去会开闸,但是他信寻建祥,他平日看见老酒关闸很紧,但到了寻建祥面前就不拘束。两人虽然不常见面,但见面就关起门来喝酒吃肉,恶性恶状一如土匪。
等终于千辛万苦将注册手续完备,杨巡的计划才正式进入实施阶段。他想办一个日用品批发市场,他觉得电器电料的生意范围太狭窄,做不大,而吃喝用度的日用品和食品的批发才是永远的大市场。但他心中也没底,仗着寻建祥的面子揪住大忙人兼高人宋运辉谈了自己的想法,宋运辉让他调查一下本市类似产品的交易额是多少,确定了市场规模再定。他听了两眼一黑,不清楚从何着手才能完成宋运辉嘴里所说的高深调查。
既在正规大工厂待过,又自己开过小店的寻建祥算是旁观者清,明白宋杨两个人是鸡同鸭讲上了。他插嘴道:“这问题不用调查,本市上百万常住人口,那得多少小店才能满足。我们只要打出批发价牌子,那些娘们儿就是蹲天边的也会飞过来。只要小杨有办法做到全部卖的东西都是批发价。”
宋运辉听了觉得有道理,笑道:“这办法可行。你看前两年只要稍微风传涨价,即使只涨一点点,大伙儿都能大车小车往家里搬吃的用的。关键是全场批发价这一点,小杨能做到吗?”
“那不是大问题,门道我清楚,我们电器市场也是这么在做。但只能做到对批发进货的大户全场批发价,对只买一斤酱油一斤盐的生意,没办法。”杨巡这才恢复过来,侃侃而谈,“我的意思就是做这么个市场,刚才可能我口才差,没说清楚……”
“你口才差,还是我理解错误?”宋运辉莞尔。
杨巡嘻嘻地笑,道:“上回宋厂长通过商业局帮我找的那块地方,我没良心,觉得地段受局限,以后想扩比较困难。这是我北方那个电器市场现在面临的最大难题,地方就那么大,我就是再有本事也变不出更多店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赚钱机会溜走。我打算找个地盘大一点,位置可以郊区一点,但只要交通方便的地方就行。那种地方价钱还便宜。”
宋运辉看着杨巡,一针见血:“咳,大地块……你有那么多资金?”
杨巡肃然道:“需要宋厂长帮忙,能不能买地块的钱分期付款?”
“你手头多少钱?给我确切数字。”
杨巡不假思索,就给了一个翻了几倍的数字:“一百五十万。”
宋运辉一惊,心说好小子,看上去也就一普通人,竟然手头掖着一百五十万,但他粗粗算了下,摇头道:“只够上面建筑的开发。”
“市场建筑的开发也是分步走,就跟我那个电器市场一样,卖了开发出来的店铺再造新的。”
宋运辉沉吟:“也行,滚动开发。寻建祥,你也把你的那些钱投进去,占一部分股份,够百分之十吗?”
寻建祥还没明白,杨巡已经门儿清,立马抢着道:“够百分之十。大寻能拿出多少就多少,我们到时立个协议,就照百分之十的比例算。”
宋运辉也不等寻建祥表态,就道:“就这么定。我有个意向地段,在我们厂准备开发的职工宿舍区附近,明天我先联络下,小杨这几天做些跟我登门拜访的准备。”
杨巡一听这个地段的方位,便已经清楚这事儿几乎可以说成了大半,因为这地段宋运辉能发挥极大作用。虽然寻建祥占百分之十的决定有些割他的肉,但是值。
寻建祥最后闭口不言,只是看着宋运辉若有所思。等宋运辉告别,他单独送出去,才问:“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宋运辉道:“小杨那儿的工资不可能高,他也不便在单位里分配不匀,意外多给你工资。你以后成家立业的费用得从那个百分之十里面掏了。我看好小杨,这个百分之十,水分很少,以后都是铺面房子之类的干货。没什么不好,小杨要是觉得不合理,他会反对。”
寻建祥看着宋运辉,忽然感觉有些陌生。虽然心里很清楚,宋运辉那是全心全意帮他的忙。他回头想了一夜,回家挖出所有细软,把能变卖的都卖了,又问朋友借了一些,将力所能及找到的钱交到杨巡手上。
杨巡倒是吃惊,他本来是没打算收到寻建祥一分钱的,这下对寻建祥有了不一样的认识,把寻建祥从宋运辉的身影下独立了出来。宋运辉知道后没意外,这就是寻建祥的性格。
但寻建祥再努力,他的钱对于杨巡的事业而言,依然是杯水车薪。杨巡的钱哪有一百五十万,那是他为了要宋运辉帮忙,毫不犹豫成倍扩大的数字。随着宋运辉果真依言帮他找到地块,他在宋运辉牵线搭桥之下与供地方达成分期付款协议,对钱的需求就日渐紧迫起来。
杨巡先是忍痛卖了他宝贝疙瘩似的电器市场,因他更看好现在的日用百货批发市场的前景,他毅然壮士断腕。又问朋友四处借钱,根据现有银行利率,他给翻倍的利率,他妈也帮着四处借钱。
杨母这一辈子为人声誉极好,为人做事原则性强,无可挑剔。因此人们看着杨母的面子,都愿意借钱给杨母。杨母也是办事认真,一笔一笔记录得分毫不差,借条上面还清楚写下,还款时利息共计多少。杨巡本来不要老娘插手,怕她累着,但杨母不依,她既然知道了大儿子需要什么,而她又好不容易在这事上能帮得上忙,她非帮不可。她虽然担忧着大儿子拿那么多钱过去,以后会不会还不出来,甚至摔去年那样的大跟斗,可她在人前却是以最肯定的语气给借钱给她的人打气。当地已经有不少人出门做生意,手头有些钱的人竟有不少,这家几百,那家几千,积沙成丘,杨母一次次让杨巡回来拿钱。
这个时候,已经懂事的杨速考进高中中专,稍微懂事的杨连考上重点大学,都远远地住宿舍深造去了,只有最不懂事的杨逦陪着她。对于最小的女儿,杨母一直是宠着养,不让女儿知道人间疾苦,她认为女孩子一辈子有的是机会吃苦头,在娘家时,能多给女儿多少好日子就给多少,即使以前经济困窘,需要两个儿子出门卖馒头时也不苛求女儿。因此,杨母即便是心中很有压力,尤其是看着借款越来越多,压力越来越大,她还是一个字都不会与杨逦说。自己极端省吃俭用,将地里的产出也挑去街市上卖,杨逦周日回家的时候她却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依然饭桌上有荤有素。
杨母以自身信誉帮杨巡借来的钱,给予杨巡极大的帮助,令他可以从最棘手的资金问题中脱身出来,杨巡当然知道身后那些超过银行利率一倍的借款利率压力,他既然已经放弃北方的电器市场,就在新项目上全力以赴,争取早完工一天是一天。
宋运辉有时进城办事拐过去看一眼,常看到杨巡和寻建祥两人自己挽起袖子当小工,拌水泥,挑沙灰,又不忘吆喝几声督促施工进度。宋运辉看着心中感慨,这等精神,如果拿到他现在主持的东海项目工地上,那就创火箭速度了。而他东海项目的速度其实已经受到上级部门关注,引为典范。可还是比不上杨巡工地的精神。
杨巡一点儿不会忘记抓住宋运辉这面大旗摇啊摇,需要用什么建筑材料,只要能搭上东海项目这条大船,他就奋力攀上,能省一点是一点,有时都不用宋运辉勉为其难地出面协调,他自己就有办法摇着大旗把方方面面唬的唬了,揉的揉了,拿到旁人难以想象的最低价。
这一点,寻建祥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跟着杨巡做,虽然累,可有奔头,日日项目都有前进,天天都能看到自己进步,寻建祥很是快活,他心甘情愿地苦干。他是工地上最好的督工,比圆滑的杨巡更好用。他黝黑健壮的身子往工地一竖,几年坐牢练出来的狠话一砸,多年打架造就的身子骨一亮,谁都怕他。工地这块男人的领地有时候需要最原始的本钱,寻建祥就是最好的典型。
杨巡也慢慢开始着实敬重真心一起跟他实干的寻建祥,引之为心腹。他细细揣摩了一遍寻建祥的性格和经历,估摸岀宋运辉对寻建祥这么真心是什么原因,更认可寻建祥这个人。
对于开一家市场,虽然是迥然有异于电器市场的日用百货批发市场,可杨巡认为,套路还是一样的。等市场两层楼框架的建筑物竖起来后,他便放心地把建筑现场交给已经被他摸透心思的寻建祥,自己跑各大机关,办理各种手续。都是在东北已经领教过的,有些甚至是被恶意对待教训过的,这回重新开始,他自然是将事情预先做到完美。有宋运辉帮他在机关开道,他办事比在东北顺利许多。他拥有了很多与领导的合照,偶尔拿出来亮亮,可以事半功倍。
寻建祥最担心的是铺位卖给谁的问题。他私下里找几家办得兴旺的个人小店打探,解释说有这么这么一家市场,问小店愿不愿意进场摆摊儿去。小店老板大多数会说,本店生意好,靠的是独一无二的地段,何必搬去市场跟别人一起抢生意。寻建祥想着有理,换作是瓷砖市场,他去年开瓷砖店的时候也不肯进场,而那些国营批发店本就是坐北朝南的,更不会进场,到时候市场靠喝什么维持,西北风吗?人若少的话,还真不缺西北风,寻建祥很是担忧。
宋运辉为了寻建祥,一直关心着市场的运作,有空就打电话来问。但今天他打来电话,并不是问进度,而是问寻建祥一个私人问题:“大寻,你知道女人家文眉文眼线算什么东西?”
寻建祥不防宋运辉问起这个,想了想,道:“有啊,今年听说还挺流行的,搞得女人一个个眼眶墨黑。”
宋运辉在电话那头一拍脑袋,“呜”了一声:“就那种,就那种?天哪……”
寻建祥奇道:“怎么了?不会是你孩子妈也文了?呵呵,呵呵。”
“天哪,金州那帮女人怎么越来越低级趣味。”宋运辉差点咽气,程开颜刚才电话里兴高采烈地向他汇报,说文了眼线眉毛,春节给他惊喜,还说跟幼儿园阿姨们一起去文的,还下好多价。宋运辉想到曾经见过的那种熊猫不像熊猫、野猫不像野猫的眼睛,无语。
寻建祥想着好笑,道:“金州那帮娘们儿都是闲着没事干的……”
宋运辉看着手中深绿色的中华铅笔,犹如看到程开颜脸上两条碧蓝的卧蚕眉和熊猫眼,无奈摇头,将铅笔扔了,他都有些担心程开颜一高兴把他女儿的脸也文了。
寻建祥想到那么冷静的宋运辉能被妻子搞得唉声叹气,有点想笑,又不明白宋运辉干吗把文眉这种事看得这么严重,大家都在文,又没什么,文了还是女人。他把办公桌拖开,拉出两片泡沫塑料铺在地上,又抱出褥子棉被。这种白天当老板晚上睡地板的日子虽清苦,但他挺喜欢。没想到才铺好床,杨巡跌跌撞撞回来了。杨巡进来就抓起桌上的凉开水喝下几大口,有些含糊不清地道:“工商……工商今天答应我们,进来摆摊儿的都能用市场摊位统一注册。税务那儿也有眉目,开发票都通过我们市场财务室一道口子。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啊,这么快就批下来了?想不到,还以为会照着程序拖到春节前。那我们下一步就开始卖摊位?”
“租……当然租,否则钱都没了,每天给包工头追着要钱。”杨巡一边说着,一边觍着脸想抢占寻建祥刚铺好的被窝,被寻建祥一把拎走。但即使再醉,杨巡嘴里一个“租”和一个“卖”字绝对不会搞错。
寻建祥看着杨巡胡乱铺床,伸手帮忙,一边问:“怎么租?我这几天问了几家小店,他们都不愿进市场。”
杨巡嘀咕:“怎么租?这么租,小店当然不肯来,你得挖出小店后面供货的。我明天趁热打铁去工商局把手续拿出来,后天开始租铺子,你看着,保证一天租三个铺。”
“什么办法,说说,我一起做,一天租它六个铺。”
“不说,哼,卖关子,哼……”杨巡哼哼唧唧地翻个身睡了,鞋子都没脱,还是寻建祥看不过眼帮他脱了。
寻建祥想到宋运辉总说杨巡很有一套,看来杨巡还真是有一套,这么快,不到元旦就把工商税务这两个最要紧的解决了,看来租铺子应该也不是问题,都不知他怎么解决的。
不想半夜冷空气到,两个男人都不肯半夜起来关窗,冻坏了一个杨巡。杨巡起床鼻涕眼泪齐流,眼睛红得像小兔子,寻建祥建议他休息一天,明天再去工商。杨巡顶着一头乱发,身段柔软地发了阵子呆,却摇摇晃晃起来,吸着鼻子道:“不行,明天他们就该不认识我了。”
寻建祥看着杨巡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只得道:“我载你去。”
杨巡没吃两人经过一个小摊买下的大饼油条,只喝一碗豆腐脑就走。一路蔫头耷脑,到工商局门口,听寻建祥一说到了,他就跟吃了一颗仙丸,立刻感到自己有很重要的事要做,绝不能纵容自己屈服于小病小痛,便貌似轻快地跳下来,还冲寻建祥回头一笑,但没走几步,就一个趔趄,差点被不到十厘米高的台阶绊倒。寻建祥看着寒碜,上去一把拽住,可杨巡却直着眼睛坚决地道:“今天一定要办,非办不可。”
“你这样子,别做错事才好,脑子还能使吗?”
“我现在全身就只剩脑袋好使了。哎,别夹着我,多丢份儿……”但还没说完,杨巡就眼尖看到一张熟脸,忙扯起沙哑嗓子招呼,“郭处,你看你昨天的火力,我今早差点起不来。”
郭处状态不大好,看上去一夜宿醉未消,但看见状态更悲惨的杨巡,就笑了:“怎么,损兵折将了?这么经不起打击,昨天谁叫嚣千杯不醉的?”
“看折谁手里啦,折郭处手里,我服。东北那么多年都没这样醉过。郭处,到你办公室讨口热水喝。”杨巡也不硬撑了,就算醉态呗,有人爱看。但还是脱离了寻建祥的夹持,摇摇晃晃赔着笑脸跟郭处去办公室。寻建祥在后面一声不吭跟着,没想到杨巡顺水推舟认作喝醉,长人郭处志气,看那郭处一脸开心得意,果然还真是全身只有脑子一处好使的。
郭处与杨巡聊得高兴,就一个电话叫手下进来,拿走杨巡手里的资料,帮办去了。看得经常办事遇横眉冷对的寻建祥惊愕不已。没多会儿,事情就办完了,快得就跟不是事儿似的。郭处拿来批件,要杨巡等等,亲自送上去给局长签字,一会儿回来就又笑话杨巡,说局长要亲眼看看杨巡的残花败柳状。杨巡无奈,实在不想走那几步,尤其是还得上楼梯,但依然弱如杨柳地起来了,笑道:“不给看才是最狠的,说明都见不得人了。呵呵。”
寻建祥扶持杨巡上去,自然又是一番嘲笑。等出来到空地上,杨巡这才叹声气,低低说声“好了,去医院”。这件事办完,那是解决一个定性的原则性大问题,以后进场的都不再算是农贸市场式的小商贩,而成正式商户。这对于有些做着零星生意,却拿不出执照做批发,只敢地下批发的人来说,真是莫大诱惑。杨巡自己最清楚,做小生意的最向往的是手头能开岀发票,做大生意。而那发票本,那是只有被工商税务严格批准有资格的人才能持有,寻建祥这等一直做家庭生意的人不会知道。
杨巡到医院要求打吊针,早早压下热度,医生不给,只给开肌肉注射。杨巡就声情并茂地胡扯了一通身负紧急任务之类需要玩命的故事,感动得医生都不好意思不开吊针给他。杨巡挂上吊针,就让寻建祥回工地盯着,说他自己能行。寻建祥不放心,站一边看了会儿,见果然吊针下去,杨巡脸色微微转变,两只眼睛又老鼠一样地活络起来,这才放心离开。工地还真离不开人,虽然现在已经另外招了几个人,可哪有杨、寻两人的工作劲头。
杨巡压根儿坐不住。他现在说什么都不能垮,有那么多事火烧屁股地等着他做呢。等会儿出去就去税务局,争取把税务局的事也趁热打铁落实了。他必须快马加鞭地赶,不为别的,就为身后追着的一屁股债,光是利息,就能把他压死,他需要租商铺的钱还那利息。若是能像小雷家那样借到国家银行的钱,他就不用那么急了,那利息低多少啊。可是人家国家银行的门是朝着他这种个体户开的吗?还有他那么认真的妈,他要是敢还款日期之前十天还没拿出钱,他妈会急疯。
他算过,借的钱都是一年期的,他必须赶在春节之前,把市场轰轰烈烈开了,并造成影响,才能把所有既有商铺租出去,换来钱开始第二期上马,第二期的工期必须快马加鞭,才能赶在还款期限前落成开张,如果顺利,就能得到租商铺的钱,来还老家的债。如果事事如愿,到明年八月,他还能手头大有盈余,开始三期。
他能不赶时间吗?他身上压的比旧时穷苦大众身上的三座大山还重啊。
而且,他身上还压着一家子的生活重担。两个弟弟一个中专一个大学之后,生活费用激增。他用脚指头想都想得到,妈会怎样从牙缝里省钱维持家庭。他的计划说什么都不能有丝毫闪失,一家人若垮了,最先垮的估计会是妈的身体。
相比之下,他的身体算什么。
但是杨巡也激动地盘算,如果事情最终如愿,那么他的获利将可以保证他们一家一辈子都不干活。到时,他去哪儿都可以翘着尾巴,包括外资三星级宾馆。
想到很快就会到来的滚滚财富,杨巡开心地笑了,脸上又恢复光彩。到时候,他要在这儿市区买幢房子,把一家子都接来,也过过城里人的生活:早上去公园锻炼身体,晚上吃完饭逛街。
护士拔了吊针,杨巡就又小豹子一般,投入密密丛林。
晚上回到工地看看,见工程照计划的进度推进,现在还在摸黑加班加点,他心里满意。帮忙推了几次板车,被寻建祥拿扫堂腿赶走。他今天不坚持,到旁边一家小店买了几包烟,又回工地分上一圈,才坐在小店板凳上舒展舒展筋骨。这家小店被工地照料了不少生意,小店老板对杨巡巴结得很,杨巡今天才终于拿下工商批文,有闲心打探究竟。他指着柜台上放的一包AO香皂问:“这是真货?哪儿批发来的?”
小店老板笑道:“怎么会是假的?中百批发出来的能假?”
“蒙谁呢,人家电视上拼命做广告,中百门口等着批发它的都排到明年去了,哪轮得到你?假的吧。你别卖的香烟也是假的吧。”杨巡听电视上每天唱“AO,AO,我不是阿Q”,凭经验推测这玩意儿俏得很,就瞎编着挤对小店老板,不成就算是玩笑,成了就是套岀究竟。这等真真假假的把戏,对他来说容易得很。
小店老板果然不是对手,急道:“怎么会是假的。不瞒你说,香皂真不是中百批来的,有人凭关系从厂家拿到的货比中百更多,还更新鲜。”
杨巡听了哈哈大笑,笑得呛成一团,好不容易才缓过气,道:“差点让你害死,香皂又不是奶糖,新鲜你个头。哪儿批来的,给个号儿,我要给他们发福利。别心动,这笔生意不照顾你。”
小店老板犹豫再三,磨蹭再三,终究不是杨巡的对手,翻出儿女废弃作业本撕下来订的小记事本,找到供货商地址,抄下来,撕一角给杨巡。杨巡一看地址离这儿不远,当即起身骑上自行车赶去。他到底不敢骑摩托车,还真怕一糊涂给翻车了。
意料之中,找到一个,扯出一串。就跟他以前做电器时一样,这些个体批发户都是声息相通。他跟寻建祥说的不是醉话,也不是吹牛,他心里有数,别看百货与电器风马牛不相及,可都是一样的门道。找,并不难,难的是如何把握以最合适的价格诱这些商户入驻市场。他刚刚获得的工商批文是最好的旗帜,这面旗帜招摇出去,多少没名没分的个体户期盼招安。他当然是沉着谈价,首先得把祭在这面旗帜上的供品捞回。
09
宋运辉上班看见女同事一个个清清爽爽,满脸朝气,更是心烦。候着两节课中间,他打电话去金州总厂幼儿园。
程开颜听得是丈夫打电话来,很是开心,又听丈夫问起她新文的眉,就笑道:“是呀,就是那种,不是全黑,全黑不好看。我们都挑的深蓝,蓝黑墨水那种颜色。你知道我眉毛就淡,现在早上起来不用画眉毛了,多偷懒呀。”
宋运辉听了只会叹气,果不其然。“能不能抹掉?想办法去掉,太难看了。”
女人最恨被人说难看,程开颜也不例外:“不抹,也没法抹。是你落后了,你该看看电影画报,外国演员都是这么画眼线眉毛,越浓越好,人家还五颜六色的呢。我们幼儿园阿姨一大半都文了,都说好看。”
“怎么会好看,眼睛跟熊猫一样能好看吗?想想前年的健美裤,你们幼儿园也是人人一条,现在谁还穿健美裤?流行未必好看,流行或许是恶俗,抹了吧。”
程开颜一头热心,被丈夫又是“不好看”又是“恶俗”地指责一通,满心不快,脸色都变了,愤愤地道:“你每天不见人影的,来个电话就指手画脚。你倒是早早把我们娘俩搬去你那儿啊,也好让你天天管着。”
“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东海项目一波三折,现在好不容易绝境逢生,我这儿有实际困难……”
“你别强调你的困难,我也难,我还一个人带着小引,我更难。”程开颜气得想摔电话,净是他的理由,她就没理由吗?但意犹未尽,又对着话筒尖叫:“你别总命令人,你腔调太难听,我爸爸做了那么多年官也从不命令我,你算老几!”说完气呼呼地摔了电话。
但没意气昂扬多久,忽然一阵惧意袭上心头。爸爸说过,宋运辉现在不知拿什么办法暗中掌控了东海项目大权,呼风唤雨,威风一点不亚于当年全盛时期的水书记。对于水书记,她至今还是仰视,不敢违逆,但对宋运辉呢?这么得意的宋运辉会不会抛弃她这种没文凭没姿色的妻子?她怎么可以在两地分居这么久的情况下对宋运辉发火,他要是火大了,会不会这就改变两人的关系?
程开颜越想越怕,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旁边的老师都来相劝,七嘴八舌什么话都有。程开颜真想立刻打电话回去跟丈夫解释,可是这儿是幼儿园,她不便乱用长途电话。她挂着泪水也无法上课,让别的老师代了,自己闷哭了一节课。
好不容易回家,她妈赶出来说,宋运辉打来电话,晚上有事不能通话,要程开颜不要生气,不愿抹就不抹,看着看着会习惯。程开颜脱口而出:“恶人先告状。”
宋运辉晚上有事进城与人谈,可心里总放不下原本清秀甜美蜜桃一般的程开颜脸上被文眉搞得如此恶俗,不用看就知恶俗。虽然已经打电话通过岳母道歉以息事宁人,可他自己闷气,将桌上蓝黑墨水换成了碳素墨水,以后再也不要看见蓝黑色。
却在几天后的清晨,接到久违了的梁思申的电话。梁思申这回有违常规,并没活泼地喊他“Mr。宋”,而是正儿八经地喊“宋老师”。宋运辉立刻想到一个很务实的经济问题,关切地问:“今年暑假没回国?跟金州的进出口贸易没法做了吧?”
“是的,暑假时候爸爸没让回。我想圣诞回家,可是……跟金州的进出口贸易暂停,没办法。”
“是不是回家的机票钱成了问题?”
“不,不,机票不成问题。我不做进出口贸易后,就开始做股票,我做得不错,我会分析,这方面有天分,已经有公司邀请我毕业后加盟。我现在愁一个问题,我发现我不是数学方面的天才,我们这个专业如果不是天才,很难有所成就。我把想法告诉爸爸妈妈,爸爸妈妈都说那不如回国,他们帮我安排最好的工作,他们非常想我。可是我怎么能两手空空地回国?爸爸妈妈费尽心机地做好护照让我来到美国读书,我又跟外公家翻脸打官司闹得老死不相见,我要是空手而归,我那些已经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做得风生水起的堂兄堂姐该笑话我一事无成了,而我也恰好中了舅舅们的诅咒,我怎么能回呢?我想换专业读硕士,可爸爸妈妈就是反对反对反对,说既然选择了喜欢的,一定要坚持到底,否则宁可回国,妈妈最近身体不大好,又说工商管理是最华而不实的专业,不建议我读。我希望宋老师给我第三方建议,你经常出国,国内国外了解得很多,你的建议一定与爸爸妈妈不一样,你帮帮我。”
宋运辉听了,觉得这简直不是问题,先笑着说:“你现在中文表达已经非常流利。”
“谢谢,现在中国留学生越来越多,我有交流机会。宋老师,换你会怎么选择?”
“看你自己权衡,究竟是父母亲情重要,还是爱好重要,或者是面子重要,有必要这么在乎别人的眼光吗?”
“宋老师,非常有必要,我们没必要虚伪地否定社会承认在生活中的重要性。我原本很为自己骄傲,我可以在脱离所谓的梁家强大庇荫的情况下安排自己的生活,我希望能继续如此的骄傲,可是,我发觉我的选择一团糟。”
宋运辉想来想去,依然没看出有什么大问题,很简单的选择而已,他微笑挑岀其中关键:“你应该还有其他重要原因瞒着我。”
梁思申一时语塞,好久,才支支吾吾道:“他是天才,认识他我才相信数学方面有比我强的天才。可他夏天回国了,他希望我也回国,我想他,我左右为难。”
宋运辉不由得想到做了家庭妇女后一天比一天面目庸俗的妻子,语重心长地道:“任何人,如果没有自己独立的理想和独立的追求,终有一天变得面目可憎,你不是最在意社会承认吗?”
梁思申怔住,这不是她想象中的答案,但这却又是她能得到的最理想答案。“不,我虚荣。”她脱口而出。
宋运辉听了不由得笑出来,这孩子,现在也像欧美人那么直爽,批评起自己来不遗余力。“别急,离毕业还有半年,多的是考虑的时间。”
“是,谢谢宋老师,我会适当取舍。”梁思申心中有些惘然,她的骄傲重要,还是她的爱情重要?“宋老师,你现在实现理想了吗?”
宋运辉微笑:“我很骄傲。”
梁思申钦佩地道:“希望我有一天也能自豪地说出这句话。”
宋运辉忽然想到,他还是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展示他隐藏在心底深处浓浓的骄傲,而且说得那么直接,这是被梁思申直接引导的?不,应该还是因为梁思申远隔重洋,与他的世界没有交会。他狂妄地展示骄傲,不会有后遗症。他老成,他稳重,可他心中有火山。
宋运辉估计梁思申不大可能大学毕业就回国,起码这个时候不会。就跟虞山卿似的,虞山卿如今留在美国,也在忙着读书,读的也是工商管理,号称MBA。
都忙,都挺有理想。宋运辉想,他们都很有选择,选择的面也非常广泛,而他则是不同,他总是没有选择,他的决定,更多的是被形势被人情所左右,他无好恶。既然如此,他还是脚踏实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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