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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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回到给我阳刚与温柔的洞庭湖,每当跨进为我遮风又挡雨的木板瓦房,我总是首先将目光投向门前橘园中那座高高隆起的,长满各种无名小草的绿半球,球的另一半长眠着曾用一匙匙,一筷筷,一碗碗人间苦汁和甜浆喂养我长大的祖母,此时,仿佛她像关启这柳篱小院的院门一样,推开那绿色的半球,颠着一双不足三寸的小脚,移动精瘦而又矮小的身躯,两手不停地拍打着沾在黑布衣衫上的灶灰或是草屑,两只摄尽人间喜怒哀乐的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泽,走到我面前,一把接过我手中的包,说:“头发打得辫子了,还蓄起不剃!看起来像个老头子。”其实,我的头发并不长,那些年,干部作风好,衣着,发式,均整洁、简朴。可我每次回家,祖母见到我,总是先说这句话,其内心希望我永远是个孩子,永远年轻不老。如今我时时想,祖母的希望真能变成现实该多好,我永远是个孩子,就少了许多忧愁与烦恼,就不会失去祖母的护卫与温存。我真恨自己的年岁不该一天比一天的增长,那样,祖母就不会离开我,就不会从木板瓦房住进那绿半球的对面,也不会有如今这痛苦的思念和回忆。祖母若能真正再到柳篱小院门口迎接我,那将是我最大的欢乐与幸福。我愿用我所有的金钱、利益、物资、名誉,甚至我的生命来换取一次,仅仅是一次啊!祖母一手提着我的包,一手拉着我,走过她整理得光明几净的禾场,走进她调摆得井然有序的木板瓦房,我整个的身心酥酥的,有一种任何地方,即使是西湖、虎丘、庐山、峨嵋也未有过的舒畅和轻爽。春天,她给我捧上金黄的枇杷;夏日,她给我掰开清甜的莲蓬;中秋,喷香的糍粑送进我嘴里;寒冬,肥美的野鸭端到我面前。这些,都是我喜爱的;这些,都是袒母用汗水和力气换来,特意为我留着的。我每每回到她身边,每每一饱口福。

她紧挨着我,看我嚼,看我咽,脸上的喜悦和满足没有人能恰到好处的形容、描述。她对我说:“你一年四季在外面忙国家的事,没有把我交代的事忘记啵!”

我边吃边点头。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每次回家,每到这种时候,她便千叮咛、万嘱咐:“我死了,你们莫花钱,莫像别个大鱼大肉摆上那么多桌,给别个吃,那是蠢!反正我眼一闭,腿一伸,到阎王那边去了,这边搞得再热闹,我都不晓得。随便挖个坑,深些埋,莫让野狗子把我这把老骨头啃走就要得。我到那边还要帮你爹爹恩娘看家,打伴,就把我埋到门前的橘园里,你们弟兄从外面回来,我也好打开院门迎接。”

她说得很轻松,我听得很心酸。我生怕祖母离开我们,我也知道她迟早是要离开我们的。但我想:祖母身板硬朗。她虽瘦小,可每一根骨头都像钢铸的。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几十年辛勤劳累磨成的。她七十二岁那年,我妻子在老家坐月子,她为了滋补她的孙媳和重孙,二月天,穿了薄薄一件灰布褂子,摇动她十岁做童养媳就开始摇动,一直摇了几十年的那副石磨,流出白花花,浓巴巴的米浆,一锅熬熟,制成喷香爽口,滋阴壮阳的神仙汤丸,每日早晚各一碗送到孙媳妇手上,换来蜜一般的奶水,将个重孙喂养得胖墩墩,很有几分男子汉气魄。祖母长寿,是我们晚辈的幸福。我说:“你身板硬朗,打得鬼死。你尽活得!”

她摇头,一阵笑,说:“世上只有千年不死的老乌龟,哪有千年不死的人?!我死了,别的都不指望,只要坟山上长草,长得越多越好!老人说,祖宗坟上不长草,后人就不兴旺。是祖宗在世做了缺德事,应得的报应。”

她第一次说,我很惊讶。她第二次说,我记进了心里,她每每这样说,我每每认真听,从不相信天命的我没有反对。我有一种信心,祖母的希望不会落空。因为她一辈子只做好事从未做丁点缺德事。她做童养媳时,自家的日子苦似黄连,有讨米要饭的穷人从门前过,她省下碗里的,宁肯自己饿得头发昏,眼发花,也要接济别人。躲日本鬼子那阵,从常德逃出来的一个爱国伤兵半夜敲门求救,她冒生命危险将其藏进自家的米桶内,日本鬼子的刺刀尖顶住她的心窝,她虽然腿打颤,牙齿却咬得紧紧的,装聋作哑,骗过了敌寇,救人一命。那伤兵走时,她还脱下自己的棉衣送与遮风御寒。她一生没和乡亲邻里吵过架,老幼妇孺,男男女女,没有一个不夸她心眼好的。她也从不为自己着想,好吃的,先敬公公婆婆,好穿的先让儿子媳妇。吃食堂的年月,每餐,她从食堂领回钵子饭,悄悄一锅炒了,加些黄花菜、地母菜,让儿子、媳妇们的肚皮胀饱。她不沾一颗白饭,全是野菜充饥。她还假装说:“我的那份,我吃了。黄牛角、水牛角,各顾各。”母亲识破了她的诡计,把她一顿骂,她笑,就是不改。周围,曾发生过好几起婆媳为争一口饭打架、上吊、投水的事情。我家平平安安,融融乐乐,八口之家,没有丢掉一个,都齐齐双双活下来了。这全归功于祖母灵巧的双手和善良的心。她一辈子粗茶淡饭,在我的记忆中,她仅单独吃过一次好的。那是我妻在老家坐满月子,欲带着儿子返城了,特意给祖母买了补药,杀了肥鸡,蒸了,逼她吃。她不肯,说:“要进土眼的人了,还吃好的,是糟蹋。”我妻坚持,道:“就是想留你,不让你进土眼,才要你吃下。”她笑,想用哄媳妇的计招哄孙媳,未成功。“有文化的人不好哄。”她嘿嘿笑着说,只得把补药和鸡吃了。遗憾的是,存不住肚,她走进屋后的竹园吐了个翻肠倒肚,干干净净。她悄悄吐的,怕孙媳知道了难过。

这么好的祖母,她去世后,坟头岂会不长草呢?!

l988年4月22日凌晨2时30分,祖母走完了八十年的人生坎坷里程,真的离开了我们,离开了她生活几十年的柳篱小院,平静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对她的后事,完全按她交代的办。不过,还是好热闹,团转几个村的人都是一家家地来,看一眼这位“金川奶奶”,或是“王老奶奶”,作最后的面别。堆完坟,两个弟弟移来各种各样的草,欲栽在祖母坟上,他们肯定记得祖母的话,担心坟上不长草。我和父母、我和姑父姑母、我和姐姐阻止了他俩的行为,我们和祖母共患难的时间远远超过他俩。对祖母的了解远远多于他俩。我们深信:祖母生前的愿望一定能变成现实。

安葬了祖母,我心头的悲痛尚未减去,就去武汉大学作家班应考.坐在考场上,我从不怀疑自己考不上。祖母精瘦的身影时刻在我眼前浮现,她用她那女人的肩膀,身板,挑走了多少人生的困苦、辛酸,将一个贫穷的家,料理得红红火火。我是一个男子汉,血管里有她的血液,骨子里有她的基因,有什么困难不能征服?!她去世前,我已接到中国作家协会的报考通知,我坐在她的病榻前,向她报喜:“我要去考大学,考上了,我们家里就有了第一个大学生。”她像健康时一样地笑,只是没有那嘿嘿感人的声音。她轻轻地说:“你上大学堂,好事!有祖宗保佑,你会一笔高中,金榜有名。”真没想到,一字不识的祖母,临终前还能说出这文绉绉的语言。她不识字,缺少现代知识,生活中吃过不少苦头,闹过许多笑话。她年轻时开个小茶馆,不会记账,被人赖掉不少账。大弟应征入伍到新疆,她日思夜念。每当常长班飞机从屋顶飞过,她就屋前屋后寻找。开始没引起父母的注意,有次我回家,大清早,飞机一过,她急急匆匆走进菜园,菜垅里,橘树间,看得好仔细。我纳闷,不知她专心干什么。问她,才知道,她是找大弟的来信。她不知从那里听讲,新疆离我们这里远,军人的信都是派飞机送到亲人住的地方。此事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我或许会好笑。发生在我的祖母身上,我无论如何也好笑不出来,反而心像鳜鱼鳍扎一样的难受。她没有文化,却培养了我们这些有文化的孙儿孙女。

不知是祖宗保佑,还是我自己的本事,我考上了武汉大学作家班。我回到老家,上祖母坟头报喜,时隔三个月,并且是万物复苏、生根发芽的春天已过,正是炎炎夏日,祖母坟头长满了铁马料根、兰花草等许多无法叫出名的小草,组成了一个绿油油的半球,看上去,充满了勃勃生机和活力。我爽快地吐了几口气。祖母生前的愿望实现了。我的信念没有错,祖母坟头草青青。

我指挥妻儿,我指挥姐姐弟弟们,我指挥侄儿侄女、外甥男女们,移来两棵青松,栽在祖母坟前,管它烈日酷暑,相信青松能成活,能生根,能给我辛劳一生的祖母投下一片绿阴。

如今,青松长高了,青草也越加茂盛,祖母坟头,松青青,草青青……

1990年夏于湖南省公安厅老2栋204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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