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作家贺宜(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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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渔民,不能只熟悉渔民生活。还要像鲁迅先生那样,广采博纳,凡能接触到的生活,都要尽力设法去接触。老王!我建议你再带他们到金山石化总厂、浦东造船厂等有特色的几个地方去参观采访,怎么样?”

他还是那种商量的口吻,可他眼里流露出的神色却使人感到对他提出的建议不容否定。我心里不高兴,暗暗嘀咕:生活!生活!我来上海不是为了熟悉生活,而是为了修改作品。像这样谈论生活,了解生活,要拖到何时才能出书呀?我真恨不得一夜之间就把作品改好,定稿、付印。我送他到门口,他转身握住我的手,意味深长地说:“小杨!别急。你看过妈妈做鞋吗?鞋子好歹,不在于把鞋底子和鞋帮缝拢来的那几下,而在于一针一线地纳底子。这是我搞了几十年写作的体会。希望对你有点参考作用。”

现在想来,他的话是多么深刻而富有哲理呀!在讨论作品修改方案时,他总是耐心启发我们:文学作品需要虚构,加工、提炼,切忌照搬生活。但为了某种政治的需要,任意违背生活的真实,也是不符合马列主义的文艺创作原则的。我国淡水渔民实现陆上定居的这场改革,是在六十年代初期进行的,我们在创作时,就应该尊重这一客观事实。他讲这些话的口气很婉转,可叫你能够明白地听出其中的含意。这是因为他当时所处的具体环境和整个社会的政治气氛,不得不采取的必需的策略手段。当时,我没像现在回想起来这样领会得透彻,我能感觉到,他是不赞成我们放在“文化大革命”这个背景下来写的。我和曹一心(曹逸兴)老师都很固执,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他的发言次数不断增多,而且一次次拉长,还辅以动作,企图让我俩领会他的意图。可世界上再没有比我俩更固执己见的人了。这样讨论了十多天。最后,贺宜言简意明地说:

“写作品,是抒发自己对生活的真实感受,爱与恨,苦与乐,提倡与反对,等等,一切都隐含在文章中.为了某种政治需要,或是为了一时的成功而投机取巧,违背生活的真实,任意胡编乱造,这不是真正的文人所为。要做一个有出息的文人,先要做一个真诚的人。”

说这话时,他显得激动难捺,满脸潮红,手足发抖,眼镜也滑到了鼻梁尖。

还是春天,还是多雾的季节,我们坐上南行的列车,离沪返湘。

正在修改《春柳湖》的过程中,历史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四人帮”被粉碎了,“文化大革命”逐渐被否定。这期间,贺宜连续来信,没有只字责备,只是反复闸述他对我们当面谈过的那些创作观点。

谁能想到“四人帮”的倒台,却给我们带来了麻烦。我和曹一心(曹逸兴)老师作为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受到清查,并去函上海方面,了解我们在上海的言行,追问正面表现文化大革命的动机。有谁能想到:贺宜、王华良除证实我们在上海没有与“四人帮”进行组织上的联系和不正常言行外,还把我们当时坚持要正面反映“文化大革命”,说成是他们的意见,并承担全部责任。请组织上对作者不要求全责备。同时,还直接给我俩来信安慰。这样,我俩便很快得到“解脱”。

虽然自1976年5月与贺宜分别之后,未能再有机会当面聆听他老人家的亲切教诲,但我和他依然有着书信来往和间接的接触.1978年,我的报告文学《揭开水鱼生长的秘密》收入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报告文学集《香飘万里》出版后,我怀着感激的心情寄给他,并请指教。他很快给我回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勉励我坚持深入基层,熟悉生活,勤学苦练,步步提高。我多次从朋友口里听到:近年来,贺宜患小脑神经萎缩的不治之症,捏笔手就抖动,痛苦异常,但他以顽强的毅力,每天坚持写作二三百字。他为《小溪流》创作了脍炙人口的《神猫奇传》等大批中短篇新作。还审定修正了五卷本《贺宜文集》,约二百万字。这些,都激励着我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不断奋进。

贺老没有离世,他的高贵人品和杰出作品,像巍巍南岳山,似滚滚浦江水,永远存留在天地间。

1987年8月于汉寿县供销社机关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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