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淡傲慢(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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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羿睡在床上呼吸声极轻,胸口起伏均匀缓和,小玉儿看了一会,左右无事便轻手轻脚取丝线打络子,一丝一缕的细线无声无息地慢慢穿行,香炉里新添了安息香,丝丝青烟停驻在半空中许久才慢慢泅开,缓慢移动的氤氲越发显得屋内安静。
太寂静了,心下便无端地觉得生出几分怅茫,好似竟想不起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怔愣间忽然听见窗外有鸟雀鸣叫,振翅飞远。忙转头看班羿,此时已是初夏,才下过雨天气潮闷,他睡中未醒头上热出一层细细地薄汗,有几缕发丝拈在额头上显得不似平日庄重,竟有了几分孩子气。
小玉儿看了一会,拿帕子给他檫拭,班羿眠浅,觉出头上动静便用手一抓,睁眼道:“你也不累,不如陪朕躺会子。”
小玉儿被他攥住手,两颊微微一红,道:“臣妾起得晚,现在倒不困。”
班羿见她害羞,倒不忍心再逗她,突闻见帕子间缕缕香气飘散十分清冽,便问:“什么香?”从她手里抽出来打开一看,见雪白缎子上绣着一簇红色碎花却不认得,又问:“这上面绣的是什么花?”
“哪里有什么香,不过是让她们用茉莉熏过。绣的是凤尾耆。意思是思念。”小玉儿双眼迷茫地落在地上,雕花窗柃透射进来淡淡的日光,一明一暗的光影,映在地上已经分辨不出是什么图案,看得人头晕晕的疼。
她眉尖微微皱着,仿佛在费力想很遥远不可追忆的往事,露出苦恼的神情,班羿看在眼里不免疑惑,奇道:“思念?”
小玉儿倏然收神,自知失言搪塞道:“臣妾时常想念家人,曾听人说过凤尾耆的花语是思念,因此胡乱绣在帕子上,也算是个寄托。”
班羿见她仍旧闷闷不乐,便安慰道:“你才进宫不习惯,想念父母也是人之常情,待过了这一年明年便可见到了。”又看她另一只手里还有未打好的络子,就势岔开话头,问:“这络子快打好了罢,黑色配金色倒别致,做什么用的?”
小玉儿别开脸,低声答道:“是给皇上做个扇坠子。”班羿心下一热,微微笑着将络子拿过手里,把玩片刻又去看她。小玉儿愈发觉得脸烫,勉强装出镇定来,道:“皇上既不睡了,不如去前边喝茶,说了这些话也该渴了。”
“也好。”
两人去正堂,班羿坐于宝座叫乔安将折子拿来批阅,小玉儿吩咐水月上茶亲自端了放在案前,坐在下首仍旧打络子。
小玉儿打好络子见他还凝神看折子,面前茶盏里的水还未动,恐是凉了,便将水换了一遍,又取本书坐下翻看。低头才看两行忽听班羿“哎呀”一声,忙抬头瞧。原来班羿看折子入神,不留神抬手将茶盏打翻,滚烫的水浇在手上,已经通红一片。
乔安水月在旁边伺候着也骇了一跳,刚想上前见小玉儿已站起夺步半跪在班羿膝前,乔安水月便止了步出去叫人去取药。
小玉儿捧着班羿烫伤的手,心里又急又怕,想不出法子为他止疼又不敢碰,便下意识用嘴对着手轻轻吹去。
此时此景,殿中人都在惊慌中安静下来看着她。小玉儿一口一口地吹过去,突然就混乱了,想起幼年自己在家里,一次顽皮,打破水杯子,手也是这样被烫,也是一众人围着自己打转,娘也是用嘴对着她的手轻轻吹,一下一下地,凉凉的吹在手上便真的不疼了。如今爹娘已去了几年,只留着自己孤苦伶仃在这世上再无人疼爱她,触景伤情眼圈一红。
班羿手被烫着原不很疼,见小玉儿着急过来用嘴吹,开始还觉得好笑,待凉凉的气息吹在手上不由心下一怔。
微微的痒意从他手上匀开,一点一点侵入他的心底最深处,漾起层层涟漪柔软无比。她低垂着头,一心一意地,好似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班羿静静地看着她,许久不能动也不能想,怔愣间突然又觉得手上冰凉潮湿,竟是小玉儿的眼泪,心头登时大乱。
从未有人为他落泪。
班羿自懂事起便知世情凉薄,当时太后是宫女出身,偶因先皇眷顾才怀有身孕,但出身低微的她很快就被先皇抛在脑后。不说宫里的妃子敢欺负,就是宫里的奴才也看不起,饱受冷眼。
太后产下班羿后虽被封为昭仪,却惶惶终日惟恐遭人嫉恨,反倒没有心思与儿子亲近。
先皇最宠爱的儿子是大皇子与六王爷,这两位皇子生母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德妃,班羿只比六王爷大两个月,但在先皇心目中的地位却有天壤之别。
班羿年幼时有次不知为着何事与六弟班班麟争执,兄弟俩人打在一处,旁边的内侍巴结班麟,明劝暗帮将班羿抱住,被班麟狠狠打了一顿。
班麟母亲德妃知晓后不依不饶,派人前去训斥他们母子,班羿母亲唯唯诺诺,为求自保竟罚受伤的儿子在德妃处跪了一夜。
班羿跪在廊下流了一夜眼泪,小小孩子受了委屈无人搭理,心中孤苦凄凉可想而知。班羿虽长在这锦绣富贵的皇宫中却无人当他是皇子来呵护,就此性情冷漠。
班羿长大后性子内敛,做人沉稳,忍辱负重好容易才被先皇看重,继承大统后勤勉图志也算是好皇帝。
朝中大臣怕他,七弟尊敬他,后妃有求与他,可他内心总是寂寞,高处不胜寒,天下之大并无一人可以说话,后妃虽多却无一人怜惜他。
当初他见小玉儿不卑不亢举止从容才有所注意,可也仅仅是注意而已,并不敢就此生出过多的奢望。这回烫伤,小玉儿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象平常女人一般对他疼惜怜爱为他落泪,他一直想要的平常人才有的温情突然就在面前,一时竟不敢相信,方寸大乱。
班羿心中温软如水漾起,一寸一寸蔓延将他包围,掉在这无边无际的温软中,沉迷下去,不敢动也不敢想,惟恐这是一场梦。许久,才伸出手抚摩在小玉儿的身上,踏踏实实的感觉教他欣喜若狂,一直心中有一个黑洞,惴惴不安,现在终于填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呵。
幼年所受的歧视使班羿封闭了自己,即位之后,就连原本亲近的班微也遵循君臣礼法,与他疏远再不似从前无话不说。身为帝王,他并不缺少女人,那些女人各有所求,对他或敬或畏,极力的讨好,可是从没有一个人能真正懂得他,怜惜他。他不是不寂寞,高处不胜寒,也曾奢望过有一个人不仅仅将他视为帝王,而是作为一个普通的男人来对待,相依为命走完漫长的一生。
可是,等了这么多年,那微薄的希冀渐渐被日复一日的帝王生涯抹杀,春梦了无痕。晨钟暮鼓,每一天都有轨可循,他已经习惯了,习惯被人敬畏,习惯做一个高高在上,被万人仰视的帝王。
纵使有因力不从心失魂丧气的时候,或是因政绩卓然春风得意的时候,也不再苦苦追寻可倾诉可分享之人,就这样,将内心深深地掩藏起来,时刻提醒自己,他是皇帝,孤家寡人的皇帝。他几乎丧失了普通人最起码的情感本能,不知道什么叫怦然心动。
此刻,内心突然而至的感情悸动使他觉得陌生,惶恐不已,隐约觉着欢喜着,又有些悲凉。他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鼻中闻见小玉儿发间散发淡淡的清香,直沁心脾,欲伸手去摸,又不敢动,只怕任何一种举动都是多余,只得愣愣地看着她。
小玉儿犹在悲伤,脑中混乱一片,半跪在地上,呆呆地捧着班羿的手靠在他膝前。
两个人一坐一跪傻傻发愣,屋外日光西晒斜照在窗户上,树影被射进来明暗班驳微微颤动,光与影不可觉察地移动着。
几上一盆矮茉莉开着淡白纤弱花朵,淡香清冽,与炉鼎内袅袅升起香烟混合一处,幽幽扑散开来,半空中细小尘埃在氤氲里升起落下,时光缓缓流逝,仿佛一生都在这一刻停驻。
宫人们不敢打扰,远远在殿中角落处屏声静气站着,乔安水月拿药进来看见堂内情形具是一楞,犹豫片刻乔安壮起胆子叫了一声:“皇上。”
小玉儿如梦中惊醒,回过神不免赫颜,微微别过脸用帕子轻沾泪痕,又怕被人看出她哭过,便半遮着脸起身退后几步。班羿视线一直追随着她,割舍不断一般,见她羞得两颊通红,心里不知为何竟生起丝丝甜意。
乔安是明眼人,如何瞧不出来其中暧昧?心里偷笑却不敢露于形色,拿着药上前恭身问:“皇上,药取来了,太医在外面等着,是不是现在叫他进来?”
班羿这才将视线收回,掩饰着握拳按在嘴上轻咳一声,道:“一点子小伤,不必教太医看了。”
乔安有心去上药,又担心皇帝这会子未必就肯叫他服侍,心思一转便看小玉儿的动静。
小玉儿脸上红潮未褪,正为方才在诸多奴才们跟前失态懊悔不迭,见乔安拿眼直往她身上瞟,一时间倒不好再扭捏推脱,大大方方接过药亲自给班羿上了,又用丝帛仔细包好叫宫女过来收拾打翻的茶具。
是夜,班羿就歇在涣月阁,躺在寝室床上将小玉儿搂在胸前久久不说话,只睁着眼睛看帐顶上绣的百子图默想心事。小玉儿隐隐有些疑惑他与往日不同,但她素来讷于言,班羿不开口她倒不知道该说什么,静了一会便用手挽了自己一缕头发在他肩膀上轻扫。
班羿被她头发挠的心痒,蓦地翻身展臂将她压在身下,道:“你这妖精,专会摆弄我。”
这是班羿初次称“我”,小玉儿不禁诧异,回道:“皇上,臣妾如何敢。”刚出口几个字便被他用手捂住。
班羿突觉小玉儿说“臣妾”二字十分刺耳,伸手捂住她的嘴,道:“我记得你名字是叫子悦,可对?”
小玉儿茫然一怔,半天才想起姜大人的女儿是叫子悦的,时间长了无人叫自己竟忘了。可这名字与自己的确毫无关系,此刻听到尤其别扭,便道:“子悦在家爹娘都叫小名小玉儿,这本来的名字倒无人叫,竟生疏的很。”
班羿将“小玉儿”三个字在嘴里念叨几遍,展眉笑道:“这名既素雅又别致,竟有我见犹怜的意味,就叫这个罢。”
小玉儿凝神望向他,暗暗揣摩他的心思。平素里班羿喜怒不形与色,小玉儿实在摸不透他,此刻他却象变了一个人似的,眉目之间顾盼生动,竟有几分孩子气。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抚摩上他的脸,剑眉入鬓,眉心常锁有细细的皱纹,因何生愁?
又向下摸,他的眼睛阖上,少了几分锐利显得柔和许多,鼻梁挺直,是主性情刚毅么?怪不得他行动中有王者霸气,唇线分明有温温的暖意。
班羿闭目,感觉她手若柔夷在脸上缓缓移动,温温的热流使他情不自禁,吻在她的手心。小玉儿一缩手被他抓住,问:“在想什么?”
“臣妾……”见他皱眉,忙换口道:“我想,皇上很辛苦罢?眉心皱纹这么深,从没见您舒展过。”
她殷殷地看着他,眸中如水的温柔使他感觉无比熨贴,仿佛曾经经历过的痛苦磨难和素日郁结在心的烦扰都在她的注视下平息,她是唯一问他辛苦不辛苦的人,似一个平常的妻子在问她的丈夫。
心底深处有满足的叹息,许久,班羿才轻声道:“以后不用叫我皇上,小玉儿,我更愿意你叫我的名字。”
小玉儿愕然,君恩莫测,即使他如此脉脉温情地看着她,仿佛一个平凡的男子正在对心爱的女人表述衷情,可她怎么敢就此忘记他是皇帝?她轻轻摇头。
班羿生出几分恼意,换别的女人听他这么说,即使不敢真的称呼他的名字也会受宠若惊。可是她却无半点喜悦之色,面色平静地对待这特别的恩宠,她竟不明白其中的寓意么?
他又好气又好笑,使出几分力气将小玉儿紧紧一楼,要将她嵌入身体一般。她因为瞬然而至的疼痛蹙眉,却一声不吭地忍受着,微微发抖。
班羿感觉到她的颤抖,略松松手臂。她小小的身体贴着他,瘦而弱,软软的,使他不胜怜惜,又为方才手重而后悔,想好好的呵护她。他该拿她怎么办?班羿心下苦恼,许久,唇角扬起,呵着双手朝她两胁下挠过去。
小玉儿触痒即软,笑得喘不过气,口里讨饶不迭:“是我错了,饶了我罢,您说什么我答应就是。”
班羿方才住了手,见她两颊飞红,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腮边凭添几分妖娆妩媚,便不由俯下身去吻在她的唇上,久久才离开,仍痴痴地看着她。
见班羿微眯双目,神情透出心满意足,竟象是得了珍宝的孩子,小玉儿心下一动,脱口叫道:“羿。”
似有春风在心头和煦吹过,暖暖地涨开,班羿低头呆看半晌才将她紧紧抱住,低声应道:“是,是我。”
小玉儿被他抱在怀里,闻着他身体上淡淡的龙涎香,鼻子突然发酸,竟禁不住想流泪。
班羿抱了一会松开手臂又看她,小玉儿被看得害羞,脸上着了火一般,烫得面红儿赤,惟恐被他看出她此刻的窘迫,又要被戏弄,便讪讪地找话道:“我唱支曲子给您听,可好?”
也不等班羿答话,凝神想一想,唱了一曲《沉醉东风》:
银烛冷秋光画屏,碧天晴夜静闲亭。
蛛丝度绣针,龙麝焚金鼎。
庆人间七夕佳令。
卧看牵牛织女星,月转过梧桐树影。
小玉儿曾卖唱几年,苦练过唱功,嗓音婉转柔美,绕梁不绝。
班羿自幼长在宫里,从来听得都是泱泱大雅,初次听着这市井小曲便觉新鲜有趣,更何况是心爱之人所唱,自然用了十分心意去听。耳中听她唱“庆人间七夕佳令,卧看牵牛织女星”,联想到此时此刻,不禁怦然心动。
又看着怀中之人灿若桃花,沉黑双眸波光熠熠,他在她眼里清晰分明,好似他印刻在她心里一般,便觉得此生再别所求。一时间柔肠百结揉搓在心不由痴了。
云启国土广阔,民风淳朴,传至班羿一代,因他勤力政务,治国严明,因此天启国人人安居乐业越发富庶。
与天启国交界处有一羌国,地理偏僻,以游牧为生逐水而居,许是生活环境的关系,国力虽不富裕,但民众具性情彪悍善于骑射。原先与云启在边境上也有贸易往来,后来天启国商贩不屑羌国民风粗鲁,连交易的起码规矩都不遵守,便终止了与羌国的往来。羌国向来以贩卖牲畜维持国力生计,一旦贸易中断生活无着,就不时有牧民寻衅生事抢掠钱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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