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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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二字,已经许久不曾听他提过。一直以来在他口中,只有先皇,没有父皇。昀凰心中触动,望了棋局,旧日光景历历如在眼前。

“那是你我第一次对弈。”尚尧语声微顿,一字字说得平静无波,“也是父皇与我最后一次对弈。他棋艺平平,又好胜心盛,我总要暗里让着。后来被他觉察,不许我让棋,我倒不知该赢还是该输,越发小心翼翼。”

尚尧垂目望着黑白之间,纵横分明的棋盘,语声越沉越低,“陪他下棋的时日,犹如隔世……如今再没有人能让我陪他小心翼翼的下棋了。”

名为父皇,实为叔父的那个人,早已化为宗庙里一个肃穆的谥位,却在今夜这样的时刻,被忆念起来。

“他待我虽疏离,亦有过亲厚。不知身世之前,我勤勉精进,想做一个最好的皇子,不为皇位,只为得他一句嘉许。知晓身世之后,我才明白,无论做得再好,也终究不是父皇的儿子。”尚尧低沉语声平缓如冰面下的湖水,唇角带了一丝自嘲的笑,拈在指尖的一枚白玉棋子,随着话音落下,生生被他捏得迸裂了。

亭中幽光映照着他的侧脸,线条起伏如斧琢寒冰。

君王的威仪并未遮掩住他容貌的俊美,异域的倜傥与齐人的坚毅混合成他独有的摄人容光,这副容貌却也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晦涩的身世。

昀凰望着那枚破裂的棋子,一缕辛涩自喉中弥散,涩得令她说不出话来。萧杀此夜,残月照雪,常人对月思亲,天家却是灭亲。

她也曾有一个称作“父皇”的人,那副久已模糊的面容回到脑海,麻木中竟也有些苦涩。那人的生与死都不曾触动过她的喜悲,只有母妃一个人带走了她所有的亲恩。昀凰想着,她尚且有母妃,他却只盼真正拥有一个“父亲”,一个如山如海般包容守护着他的父亲,令他钦慕,予他慈爱。

“如今朕倒是有了父亲,真是好一个慈父。”

父亲二字,从他薄削双唇间冷冷吐出,没有一丝温度。

昀凰抬眸,屏息,在他琥珀色瞳孔深处看见了森寒杀机。

“你看,这便是朕的好父亲。”

他广袖扬起,袖中一纸密折轻飘飘掷在棋盘上,鄙冷如弃秽物。

破晓之际,天光如剑刺破层云,照耀着皇城内外,天地间只存肃穆的黑白二色。

北国之雪,覆盖了千山层林,从巍峨天阙至万户瓦檐,尽皆茫茫;万民缟素,衣冠尽白,百官庶民都为太皇太后服孝,护送梓宫回朝的仪仗,从燕山行宫一路蜿蜒而来,魂引素幡遮天蔽日,浩浩茫茫的队列中,中间五列骑卫,列阵森严,鞍辔尽白,左右两翼各四列仪卫随从步行,行间进肃穆无声,整齐划一,宛如一个庞大的白色军阵从天而降。

胡校尉站在北门城墙后,放眼望去,头皮一紧,第一个跃入脑中的念头便是,这分明是个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色军阵。

城门沉沉开启,日光从正中劈入,如一把利刃要劈开整座皇城。

太皇太后梓宫入城的仪仗绵延浩荡,黑白二色的潮水将北门到宫城的御道覆盖,入城的人马竟那样多,远远多过了仪典卤簿所限。城门内外守卫都在御道两侧跪迎,胡校尉身在前列,眼见着前导仪仗过去了,马蹄隆隆声里,御道黄沙漫卷,太皇太后的梓宫过去之后,白袍白马随行在后的那一人,便是诚王了。

当诚王傲然经过北门的时候,素服尽摘冠缨的群臣,已在宫城外列道迎候。远远见着白色潮水般的仪仗漫卷而来,梓宫被簇拥其间,大臣们肃然垂首,听见紧闭的宫门内传来低沉呜咽的号角,宫门徐徐开启,这意味着帝后出迎,亲率群臣哭临致祭,皇帝将要扶棺而行,亲自将梓宫迎入长乐宫,享祭七日。

向内洞开的宫门,轧轧开到一半却停住了。

帝后的素盖羽伞并没有出现,只有一名黄门侍郎双手巍巍然捧着白绫乌轴的诏书,徐步走出宫门,在御道中央站定,高举诏书,笔直而立。

不见皇帝亲至,群臣便不能擅自行三跪九叩之礼迎驾,宫城外黑鸦鸦一片整齐肃立着的文武官员们,身姿纹丝不动,仿佛凛冽寒风中的石雕。载着梓宫的灵车也远远停下了,鸦雀无声的宫城前,风声如刀呼啸,卷起层檐积雪。

沉缓的马蹄声踏破肃穆,诚王策马越众而出,半张脸覆在银甲面具下,另半张脸如罩严霜,眼角微垂,冷冷看着众人。

【作者题外话】:通知大家一下:25章(下)有修改;网站编辑通知,《凰图》之后的独家连载章节将要开始收费;上卷将2月底交稿后出版,下卷将继续在塔读网连载。谢谢。

第二十七章 上

猎猎风声如刀,将黄门宣旨的声音吹散四下,挟着刺骨的寒,一下下,一声声,一字字,扑打在诚王半覆银甲的脸上。

“诏曰:依三司两台所奏,奉安太皇太后神禦于奉先殿,以遵建德秋诏。”

“建德秋诏”四个字,挟风裹雪,却如火辣的一掌落在诚王脸上。纵然早已知晓,有备而来,在众臣面前亲耳听见宣诏,仍令诚王的眼角不为人觉察的抽搐不止。皇帝搬出建德秋诏,意味着他只认那个长眠在陵墓中死不瞑目的先皇为父为尊,既不认祖母,更不认这个见不得光的生父。

森严的宫门,在太皇太后的梓宫咫尺之前,再度沉沉关闭,断绝了她重返长乐宫的最后之路。她在世时,没有等到儿子的赦免;辞世之后,也没有等到她冷酷的皇孙尚尧给她这份最后的尊严——皇帝以“建德秋诏”为由,拒绝将太皇太后梓宫迎入宫门,不肯将他的嫡亲祖母以无罪之身迎回长乐宫。

皇城之外的奉先殿,是获贬不能迎入万年殿享祭的皇家宗亲神位奉安的地方。

建德六年,秋,高太后卧病。

笃信萨满之术的高太后疑心被皇后骆氏暗中下了咒,令诚王携巫师秘密入宫,在宫中行法事。事情败露引发宫中大火,被骆后抓到把柄,骆氏臣党趁机群起弹劾。骆氏与高氏两大外戚争权,先帝对高氏的忌惮之心日盛,骆后趁机将罪责全部推落诚王一人头上。高太后为保幼子,自揽罪责。后宫行厌咒之术,是触犯君威的重罪,即便贵为皇后,依制论罪也是赐死。太后虽得以免死,终被先帝下诏幽禁于燕山,永不得赦免还宫。

是为建德秋诏。

先帝至死也没有撤回这道诏令,没有免除高太后的幽禁。

今上继位,尊高太后为太皇太后,可是先帝的建德秋诏仍是铁旨般不可动摇。诚王多次驱使大臣上疏,请皇帝顾念孝道,将年事已高的太皇太后迎回宫中侍奉。皇帝却以先帝遗命为重,不但不允,还将屡次请奏的大臣贬官。

风声吞没了天地间一切声息,满目黑白之间,只余死寂。

马背上的诚王,一动不动,仿佛也在白色孝服与黑色风氅之下化作冰雕雪塑。

黄门将诏书高举在手,一步步走向诚王,立足在马前,等待他下马接旨。

诚王垂目,目光漠然落在诏书上,无声冷笑——绢书之轻,君威之重,一句建德秋诏便想将他与太皇太后的灵柩挡在了宫门之外?

垂首屏息的黄门内侍,耳边听见一记撕裂长空的厉声,旋即手腕火辣一痛,托在手上的诏书被黑色马鞭的鞭梢卷起,扬上半空,抛落在地。

诚王策马踏前一步,将诏书踩在了马蹄下。

黄门踉跄闪避,险些被马踢中。

马背上的诚王勒缰而立,转头环顾四下,嘶哑语声比寒风更寒,“本王没看到什么诏书。皇上何在?今日太皇太后灵驾还宫,为何不见帝后出迎?这便是皇上垂范天下的孝行!”

风中,犹有长鞭破空之声的回响,诚王嘶哑的怒声,更如刀锋拖过石上。

他身后浩浩荡荡的护驾随从,如一片望不到头的白色潮水紧压宫城,马蹄行进整齐划一,马背上的仪仗护卫皆着白衣黑翎,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军阵,只待一声令下,这支严阵以待的白色大军,铁蹄踏破宫门,无人可阻挡。

群臣噤声,一片沉寂的人丛中,却有一人徐徐越众而出。

诚王眯起眼睛,冷冷看着身形清瘦,白衣素冠的于从玑一步步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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