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真勤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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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厌恶再度裹挟了她, 并在晚餐时分达到了顶峰。

南瓜粥, 香蕉, 鸡蛋饼。丛蕾可供选择的余地不多, 一日三餐不是蒸就是煮,冷千山请回的厨师已将朴素的食材尽量地做得美味, 她理应知足才是,然而丛蕾食不甘味,伸脖瞟了眼大餐桌上的饭菜,啤酒鸭, 煎羊排, 黑椒牛柳……

她的体力在递减, 对食物的渴望却与日递增, 丛蕾逼着自己将这些清汤寡水咽进去, 当晚, 她在街上游荡着, 进了一家火锅店,滚烫的汤汁咕噜咕噜, 溅起鲜美的红油。丛蕾是活活被胀醒的,蘸料的香味在口舌间流连忘返, 她睡眼惺忪,满足地抚摸着肚子, 突地睁开了眼——肚里除了食物的碎渣, 一无所有。

这个梦成功挑起了她压抑的食欲, 后半夜丛蕾没睡着, 在去冰箱里觅食和在床上挨饿的选项中艰难地徘徊着,她辗转反侧,几次脚都扭到床沿了,看见邦辰娘娘妖娆的身段,想起自己立下的誓言,又丧气地滚回去,拿枕头压住鼻子和嘴,脚砸得席梦思发出咚咚的沉响。

丛蕾被磨人的食欲耗到黎明,神智才慢慢恢复清明,再回首,她觉得自己像鬼上身中了邪,竟然想趁夜深人静去偷吃。体重秤的数字反复不定,为了惩罚自己的贪念,丛蕾擅自减少了三分之一的饮食。

吴教把她摧残得片甲不留,她的休息时间渐次缩短,又增加了一项旱地游泳。丛蕾的小腹使力顶着地面,手脚平行滑动,每一根筋都偏离了原来的位置,在教练狂野的节拍声里撒欢,她面容扭曲,健身房的镜子上贴着醒目的九字标语:

“我运动!我健康!我快乐!”

丛蕾抹了一把邋遢的汗,她像码头辛劳的背工,又脏又乱,一点都不快乐。

丛蕾麻木地地抖动着战绳,黑色的绳子起伏如游蛇,吴教在旁边指点她:“手再抬高一点,你要借绳子的力……可以调解你的心肺功能和协调能力,增加运动时的耐力……丛蕾?”

丛蕾置若罔闻,犹如丢了魂的抖绳傀儡。

“丛蕾!我说可以了!”

吴教的吼声如雷贯耳,丛蕾吓得把绳子一松,她脸色困倦,双眼茫惚没有焦距,体态萎靡不振,最初朝气盎然的风采已然销声匿迹了。

“你这个状态不对。”吴教看出丛蕾的消极,盘腿坐在地上,郑重其事地说,“后面的训练先放一放,来,咱们聊聊。”

丛蕾本就心虚,声细如蚊:“聊什么?”

减肥是一个曲折前进的周期性过程,吴教见过无数半途而废的人,如若出现了挫败感,必须及时进行疏导干预:“减肥最重要的就是恒心,你想变瘦,首先要发自肺腑的热爱运动,你自己都讨厌它,你的身体难道会喜欢么?恒心恒心,横不下心,怎么会有恒心?”

丛蕾:“我有恒心也瘦不下来……”

“你才坚持了多久?”吴教苦口婆心地说,“你自己想想,你胖了多少年,累积了多少肉,怎么可能个把星期就见效?人家两年瘦十斤的都有,你一周瘦一斤算什么,这就击倒你了?!”

丛蕾知道,吴教练的话都是斟酌之辞,他说得再漂亮,也不及他看到她体重秤时的临场反应。丛蕾是个认死理的,吴教对她的慰勉收效甚微,毕竟虚无缥缈的语言永远敌不过现实数据的强大——到了第十天,丛蕾还是只瘦了一斤。

这跨不过的一斤简直是晴天霹雳,付出与回报差之千里,丛蕾的心态失了衡,连续几天不敢上秤,她又变回了那只偏激的鸵鸟,不再打卡,反正打了也没用,期许只会平白落空,她甚至觉得自己是被吴教练洗了脑,他还不如不要给她希望。正如跳崖的人抓住了崖壁的树枝,以为自己暂得安全,降临的却是二次死亡。

中午,丛蕾饥肠辘辘,啃着一个伶仃的红薯,努力暗示自己它是世间至尊的美食。冷奶奶趁冷千山去厨房,飞快地塞给她一个三鲜包子,仿佛处于饥荒年代,生怕别人抢了去,连声催促她:“快吃!快吃!”

丛蕾刚接过,冷千山当场抓了她个现行:“奶奶!说了让您不要给她投食!”

丛蕾这肥减得悒悒不乐,丁瑞兰看在眼里愁在心里,振振有词道:“那你就让小蕾这么干饿着啊,千山,你好狠的心哦!”

“她哪儿饿了,她吃得比我们科学,都是按热量定制的,您别瞎费心了。”冷千山跟她讲不通,为了不让奶奶扰乱丛蕾的减肥大计,让人将她推回卧室休息,见丛蕾还握着肉包子干瞪眼,说道,“欣赏够了没,还来。”

他伸手拽了拽,没拽动,只抠下来点儿面皮,严声谴责道:“你才瘦几斤就想吃包子了?”

“难不成我半年没瘦,就半年不能吃包子,”崩口人忌崩口碗,丛蕾顿时抓了狂,“一年不瘦,就一年不能吃包子吗?!”

“废话!你还有理了。”冷千山认为自己有义务鞭策她,“丛蕾,你在减肥知不知道?”

“就这一次!”他的强势使丛蕾更是加深了要将包子拆吃入腹的欲望,执着地非要吃到不可,“就这一次,我尝一尝就吐出来!”

猪肉馅加葱姜末,一咬一嘴香喷喷的油,就在她的触手可及之地,丛蕾口津乱涌,她锻炼得神劳形瘁,连被犒劳个包子的资格都没有?

食欲轰轰烈烈地倾轧着她,丛蕾眼冒绿光,冷千山谨遵吴教练的叮嘱,决定点醒她,并舍身对她适当辱骂:“丛蕾,今天这一口你吃了,明天、后天怎么办?我在还能管住你,要是我不在,你是不是跑去偷吃了?有一就有二,说了不行就不行。你吃不了这个苦,再说自己想变瘦,我只当你是痴人说梦。”

冷千山唐僧念经,根本是在说风凉话,没有身临其境,谁也不知道她在健身房捱过的酷刑,她不怕吃苦,她怕的是白吃苦,每天看着他们吃香的喝辣的,而自己锻炼了和没锻炼没差,没有波动的体重秤,回报不了冷千山投入的人力物力,精神上遭遇的压力与折磨,她身在炼狱,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

抑或她在娘胎里就被下了诅咒,这辈子注定瘦不下来。

丛蕾心海跌宕,人为什么要减肥,世界的美为什么不能留给胖子?凭什么胖子就要按照瘦子制定的规则玩呢?她仇恨起了以冷千山为代表的天之宠儿,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瘦,自己发愤忘食,躯壳却还是如出一辙的丑陋!

吴教问她公不公平,谈何公平?

丛蕾自暴自弃地说:“我这么活着,一点也没意思!”

“难道你以前活得就很有意思?”冷千山一针见血。

是的,以前也没意思,活着本身就是没意思的事。丛蕾顿悟宇宙间惨淡的真理,强忍着的眼泪溃不成军。

她涕泪潸然,冷千山给她揩了又揩,指头在她皮肤上磨出红印,泪珠子还在源源不断地掉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忍不住蹲下:“你怎么这么娇气?”

这世上大概只有冷千山一个人会觉得她娇气。

他说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明不明白?”

她不要大任,她要瘦!

丛蕾一抽一搭,哭得快要嗝屁,冷千山可算懂得了小孩撒泼时家长的无奈,他把包子递给她,丛蕾立马抓住,冷千山不放手:“吃了就别哭了。”

她支离破碎地说:“嗯。”

冷千山又道:“你想好没有,你吃前只是身体肥,现在打了退堂鼓,连灵魂都是肥的。”

“你别说了!”丛蕾饿虎扑食,囫囵嚼了嚼包子,没把自己噎死。

她偏执地想要吃掉这个包子,带着对自己瘦不下来的报复,与其说是饥饿,不如说是泄愤。然而肉馅好似拉开了丛蕾胃口的序幕,疯狂遏制的食欲触底反弹,她不仅想吃包子,还想吃西瓜、巧克力、炸鸡腿、黑可乐……越没营养越好。

丛蕾犹如一个瘾君子,什么减肥目标、平板支撑、邦辰娘娘,全盘被抛至脑后。食瘾浩浩荡荡地覆灭了她,她抹掉一切后果,用腐朽的声带,吼出一句歇斯底里的话:

“我想吃火锅!”

火锅店内人声鼎沸,丛蕾对这顿火锅朝思暮想,恫吓冷千山吃不到就要去上吊,冷千山自是不信她会寻死,只是既然戒都破了,不如干脆破个彻底,断了丛蕾的念想,便带她来到附近的一家重庆火锅店。真的坐到了汤锅前,丛蕾又瞻前顾后,甚至拔腿想走,可当餐盘上来后,屁股违心地一歪,粘死在了椅子上。

她一筷接着一筷,无间断地往嘴里塞肉,筷子上残留的调料被舔得咂砸响。汤面浮着红艳艳的辣椒,雪花肥牛,三线肉,毛血旺,鱼丸……色香味俱全,皆为她的情之所钟,丛蕾存着早死早超生的想法,吃得袖子撸起,狼吞虎咽。反正无论怎么吃,结局不过是放放心心的胖和提心吊胆的胖,她的焦虑和着食物被胃搅碎,放弃自控的感觉宛若重新投胎。

冷千山尝了点菜,在她对面抽烟,认为丛蕾的状态有些疯魔。

丛蕾眼大嘴小,点的肉只吃了一半,她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喜悦地扭了扭,肚皮里正儿八经地装满了食物,而非梦里虚幻的空气,人以食为天,能吃撑实乃天下一等幸事,冷千山问:“吃舒服了吗?”

丛蕾称心快意,长声喟叹道:“舒——服。”

他们俩散步消食回家,丛蕾前所未见的活泼,激动地跟他说这说那,诸如六年级考了双百分,他往她头上盖蜘蛛网之类的琐事,冷千山点头应着,十分钟后,她的话开始变少,情绪呈直线下落,再过了五分钟,只是缄默地走路,冷千山问她问题也不回答,生无可恋地低着头。

食物的刺激是短暂的,片刻的饱腹最终瓦解冰消,搅碎的焦虑渐渐被重构。丛蕾的变化显而易见,内疚与对自己不自律的痛恨又一次占据了高地。减肥追根究底是在和身体的本能作斗争,她的自卑加倍堆积,既恨自己管不住嘴,又恨自己肆意妄为。

丛蕾回家直奔厕所,将冷千山锁在门外,食指和中指抠住舌根,激烈地催吐。冷千山听见她痛苦的干呕声,怒火滔天地捶门让她打开,仍是无法制止她的自残。丛蕾胃酸翻涌,尚未消化的食物逆着喉道悉数呕进马桶里,有的还能看清完整的形状,鼻子被辣椒冲得难受,胃灼烧着,丛蕾呕到涕泗横流,洗了把脸,望着镜子中不人不鬼的自己,顿时咽不成声。

她将自己清理干净,虚脱地扳动门锁,冷千山骂道:“你他妈是不是傻逼?”

丛蕾绕过冷千山,像只游魂,拖着沉重的步子,莽头莽脑地往健身房晃。冷千山看她神经病作个不停,不放心地跟着她。丛蕾去跑步机跑了四十分钟,拦也拦不住,折腾完后“哇”地一声,懊悔地跪在地上大哭,叫道:“我不想减了!”

在这场减肥的拉锯战里,丛蕾一败涂地,她终于崩溃了。

肥胖像一个牢笼,把她禁锢成了一个死人,她想穿裙子,想脱下一年四季的运动裤,她不希望每次面对裴奕,首先想的是如何掩饰自己下巴的赘肉。

她好想好想换个活法。

为什么老天爷就是不让她瘦呢?

丛蕾蜷着腿,冷千山不顾她汗湿的身体,将她抱在怀里,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裳,他任由她在自己背上哭闹捶打。丛蕾犹如一座被摧毁的堡垒,只剩下脆弱的废墟残垣,冷千山心疼得不得了,哄道:“不想减就不减了。”

丛蕾语无伦次地跟他诉苦,冷千山哄她到夜深,总算把她照顾睡下,从她卧室出来后,冷奶奶正等在走廊尽头,冷千山上前问道:“您还没睡?”

他们的动静太响,冷奶奶努努嘴:“消停了?”

“嗯,”冷千山说,“饿哭的。”

冷奶奶叹了口气,冷千山将她送进屋子,安好床边的围栏,防止她掉下来,冷奶奶忽道:“千山。”

“嗯?”

“你是不是很喜欢小蕾?”

“……”冷千山沉默良久,坦诚道,“喜欢。”

他再劝自己拿丛蕾当妹妹,终究还是得面对内心,多可笑,他让丛蕾不要喜欢他,自己却喜欢上了丛蕾。冷千山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没有欢喜,没有雀跃,只是一件顺其自然的事,自然得有些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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