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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倾赶到观音山公墓时,距离苏永登下葬仪式正式开始还有不到十分钟的时间。

他停好车就往苏纪告诉他的地点跑去,还好那里现在已经被人群层层包围,并不难找。

而事实上,光这处墓穴本身,就足够引人注目了。

足足十多平方米的占地面积,高大的黑金砂大理石墓碑伫立于正北方,周围是气派彰显其所有权的昂贵围栏,照壁高耸,铁画银钩般的题词字字入木三分,显然是出自名家手笔。

这里,就是苏永登生前亲自为自己选好的墓地。

聂倾紧跑几步凑到跟前,饶是他事先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当亲眼看见站在墓碑周围的人时,还是稍稍有些吃惊。

即将被埋葬的可是整个y省的风云人物,那么前来“观礼”的人,自然也得有与之相当的级别。

省级和市级的那些个大领导三五成群的站在一起,聂倾能叫得上名、记得住职位的至少有十五位,而除此之外,在公安系统这边,来人的级别则更让他咋舌。

不光以聂慎行为首的市局领导来了一批,还有他的那位身任y省政法委副书记、兼任y省公安厅常务副厅长的大伯聂恭平,以及聂恭平的直接上级——担任y省省委常委、省委政法委书记、省公安厅党委书记、同时兼任省公安厅厅长的李常晟,都前来吊唁。

聂倾还看到,在李常晟身边隔着两个人的位置上,站着身穿一袭黑色套装裙、头戴黑色宽沿礼帽、素面朝天的洪嘉嘉。

苏纪此时站在人群中央,面色苍白地不断向前来表示关怀的人致以谢意,被纯黑色西装包裹着的单薄身躯仿佛随时会有断掉的可能。

而聂倾注意到,就在苏纪身后,还有一个坐在轮椅上、身上盖着毛毯的人正像他一样担心地望着苏纪。

慕西泽……他怎么也来了?

聂倾心里腾起一丝疑惑,感觉无论从苏纪和慕西泽二人的关系来考虑、还是从慕西泽此时的身体状况来考虑,他都不太适合来参加苏永登的葬礼。

不过,既然已经来了,自然没有赶人走的道理。

聂倾暂时将心头的疑惑压下,穿过人群走到苏纪身旁,轻轻按住他的肩膀问:“还好吗?”

“聂倾,”苏纪回过头来看见是他,脸上那用于应付他人的客气表情稍稍放松了些,微微叹了一声道:“我没事。等葬礼结束……等葬礼结束就好了……”

“嗯,葬礼结束你就回去休息吧。”聂倾说完扭头默默看了眼慕西泽,两人交换了一个难以言喻的眼神之后,又同时将目光移开。

“马上要开始了,我先去旁边站着,你有事随时叫我。”聂倾又对苏纪说。

苏纪点了点头,“谢谢。”

聂倾转身退回到人群之中,但是并没有站到聂慎行旁边。

聂慎行眼睁睁看着儿子走到跟自己相对的一侧,头低着,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没舍得给他,不禁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

“阿倾这孩子,还为先前那事跟你过不去呢?”聂慎行边上的聂恭平低声问了句。

聂慎行又是一声叹息,点点头道:“是啊,他心里一直埋怨我,我跟他谈过好几次都没用。”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给他把道理讲透。”聂恭平顿了下,“他如今也不小了,该说的话,你这个当爹的有义务给他说明白。”

“哥,阿倾不是那样的性子,我觉得有些事还不能操之过急。”聂慎行的目光远远落在聂倾身上。

聂恭平却不以为然地清了下嗓子,“性子是需要磨的。如果你总是放任他,他当然不会有什么转变——”

“二位在讨论什么?这么热闹。”这时站在聂恭平另一边的李常晟忽然靠了过来。

“李厅,”聂慎行看向他,头微微一点,算是打了招呼,“没讨论什么,家常话而已。”

“原来是家常话,真羡慕啊。”李常晟说得颇为感慨,“瞧瞧你们这一家子,撑起了咱们省公安系统的大半边天,关键时候可以互帮互助,平时见了面还能说说家常话,多好。”

“李厅又开玩笑。”聂恭平淡淡笑了笑,“同事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至于家常话,只要你平时肯多下来走走,有的是人愿意跟你唠,就怕你回头听得耳朵里都要生茧子,再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

“聂局你听听,”李常晟探出头隔着聂恭平对聂慎行笑道,“我们这位聂厅长啊,什么都好,就是人太严肃了,不爱开玩笑。不管你跟他说点什么他都能给你较上真,你可千万别像他这样。”

“那我恐怕要让李厅失望了。我们一家都是这种性格,到这把岁数早就定型了。”聂慎行耸了耸肩。

李常晟不禁无奈地摇摇头,“不愧是亲兄弟,脾气简直一模一样。咱们公安的工作本身就够紧张严肃了,你们再不让自己多放松放松,回头等压力太大、各种身体上的毛病找上门来的时候,可别怪我没事先劝过你们。”

“嗯,谢谢李厅。”聂慎行客气地说。聂恭平也点了下头。

正好这时葬礼已经正式开始了,三人便都噤了声站直,恢复严肃的神态。

有六名身穿黑色西装的男子抬着一口大的金丝楠木棺材,步履整齐地缓缓走近,一直走到那气派的墓碑前,又将棺材稳稳地放到已经挖好的坑的旁边。

“其实,我本来以为在下葬前会有一个追悼会……”站在人后的聂倾听见身侧有人低声说道。

“是啊,我也这么以为,没想到直接就举行下葬仪式了。”另一个人悄声附和道。

接着又有人窃窃地说:“听说苏院长和他这个儿子的关系不太好,俩人早在苏院长生前好几年就不怎么来往了,所以这回苏院长去世他儿子说不定正好松一口气,哪儿还愿意费心思给他爸办什么追悼会啊……”

“可不么,你们看他刚才的样子,都看不出有什么悲伤的感觉,闹不好心里正偷着乐呢。”

“我的天,这么一说我忽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人家都传苏院长死得离奇,死前好像都没有跟凶手发生过什么打斗,说明他跟凶手十分熟悉!你们说这该不会是——哎哟!”正在说话这人忽然小声地嚎叫一声,猛地扭头看向自己身边,“谁踩我?!”

“不好意思,没看到这里有人。”聂倾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

“什么?!我这么大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你说没看见——”这人还没发作完就忽然被旁边的人拽了一下,那人给他使了个眼色,看他还气呼呼地就贴在他耳朵边上说了句什么,这个人立刻就没脾气了。

“算了,现在场合这么严肃,我暂时不跟你计较。”这人说完又瞪了聂倾一眼。

聂倾没理他,视线又默默落回到苏纪身上。

他看着苏纪形容憔悴地站在那副精雕细琢的巨大棺材旁,身子仿佛一推就倒,脑海中不知怎的,竟忽然浮现出当年在余有文和梁荷夫妇的灵堂上,余生的模样。

他记得当时,偌大的灵堂里,余有文和梁荷的遗像被分别挂在一左一右的位置上。

然而,因为大家都知道梁荷是被余有文亲手杀死的,他们都知道梁荷是二级英模、是警察的骄傲,而余有文却是彻头彻尾的叛徒、是警队的耻辱,所以在同一个灵堂之上,梁荷这一边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可是余有文那一头却冷冷清清,连花圈都看不见几个。

而最让聂倾感到难以释怀的是,当时在灵堂之上,余生那瘦削的身躯始终跪在两张遗像的正中间。

谁拉他都不肯起来,连聂倾都没办法。

他就那么一直跪着,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肩膀时而颤抖,却没有人听见他发出一丁点声音。

聂倾那个时候就在想,这些大人们为什么可以这么残忍。

没错,他们为了自己心中所谓的正义感,可以用“选择性吊唁”的方式来表达他们对不同死者或爱或憎的情绪。

可是他们有替余生想过吗?

他们有没有想过,当时那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在面对众人对待自己逝去双亲那截然不同的态度时,他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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