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看春妍(2 / 2)
“殿下,镇魔塔事,应机密处置。臣不入宫许久了,如今若是入宫频繁,一定引人注意。此事,天君处,便有劳殿下了。”
元羡看着神色中带了些恳求的皇穆,想起茂行那句“可见不见容于椒闱”。
内闱中,众仙娥镇日无事,时常聚在一起闲聊。寻常事皆能被她们说出几百种花样,他可以想见,她们如何说笑,如何评论发生在皇穆身上的,那些完全不寻常的事。皇穆的畏难,他十分理解,并于理解中画蛇添足地生出不少心疼。
“既如此,我明日上午入宫,天君若有什么吩咐,我再说与主帅。”
皇穆微笑:“如此,多谢殿下,有劳殿下。”
他们又坐了会儿,皇穆看向元羡道:“不知殿下还有什么吩咐?若没有,容臣先行告退。”
元羡面上现出些尴尬,有些笨拙地指着山脚:“那边有一处,景色特别好,我们一同去看看可好?”
皇穆愣了一下,沉吟了一会儿才道,“还请殿下带路。”
她停顿的时候,元羡几乎就放弃了,想说你还有事的话,就回去吧。没想到她居然答应了,他雀跃着跳起来,又觉得太不稳重,装出老成模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皇穆先行。
皇穆撑着桌子站起来,看了看亭外蜿蜒曲折的阶梯,缓缓迈步。
如同那天觐见君王她突然行动自如一般,她突然又蹒跚起来。还是左腿,只能一顿一顿地拖在身后。
元羡当时不相信,此刻也不相信她是装的,可那天是为什么突然好了,如今又因为什么旧病复发。他后悔起来,他心内自例会那天就几乎如影相随的心疼,如原上野草,经春风一吹,又漫山遍野地重生起来。
他在是让她回去,还是真的去看看樱花间踟蹰,见她已经下了三五节阶梯,正因为他没跟上来而转头一脸疑惑。皇穆好奇的时候,总是瞪圆了眼睛,她每每于此时,稚气横生。
他几步跨到她身边:“你,可以吗?”
“没事,只是慢些。”皇穆笑笑。
他跟着她慢慢走,想扶她想疯了,可就是不敢伸手。
“常听人说这里景色不错。我却没来过,殿下常来这里吗?”皇穆左腿迈不开,只能一阶一阶地下,元羡不好超过她,但也不好和她并肩,刻意控制着落后她一个台阶,居高临下地发现她的肩背处有些浅红色花纹。“我小时候常来,后来去了单狐洲就再没来过,去年来了一次,发现比以前多了好大一片樱花林。”元羡说着指了指山下。
皇穆似乎累了,停住脚步,看着元羡指得方向。步出凉亭,暴露在阳光下的皇穆脸色愈见苍白。她收回目光,抬头看向天际,春日晴好,她似乎想起什么,脸上笑意愈重。
元羡知道不可能,却也很想问问,你在想什么。
两人停停走走至石阶转弯处,两棵参天古树间有一条不算狭窄的青石板小路,元羡提着的心略略放下,他一路都在担心通向樱花林的小路会不会难走,如今确定,那是条平铺着坡度极缓的青石板路,要比石阶好走的多。
石板路上,皇穆较刚才走的略顺畅了些,“主帅是在北海受得伤?”元羡虽然不知道她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却在最近收罗了很多药材,她当然不需要,但还是想找机会送给她,让她看看有没有可用的。
“与姜漾缠斗时大意了,被他从身后砍了一剑,他恢复原身后又被龙尾抽了一记。龙尾有毒,可令创口数月不愈。臣的伤并不重,只是龙毒解得慢,创口愈合的也慢。”皇穆语气闲闲的,“那日入宫,臣吃了时安,”她说着看向元羡:“殿下知道时安吗?”
“知道。”元羡正皱眉,“可以止痛?”
“司药局研制出来的,可保十二时辰的安神止痛,所以那天,臣暂时行动自如。”皇穆知道元羡对自己突然的康复及康复后又蹒跚起来一定存着好奇,既然聊到这里,索性都告诉他。
“我听人说,此药好像有些毒性?”元羡想起些关于这药波澜,此药因为成效显著,研制后不久就在军内盛行起来,但因为原料昂贵,制作过程复杂,仅供三品以上武将。但不久就发现此药副作用巨大,不仅成瘾性强,还会增大的敏感度,药效过后,伤口疼痛更甚。
“如今药方略有改进,但进步有限。”皇穆说着笑起来。
元羡认真端详她的神色,想从她的言语中,神情中找出些什么。一无所获。她似乎就真的将此事看做笑话,说起来揶揄一下。
“有什么法子能将龙毒尽快解了?”
“没什么好办法,有传言说喝幼年应龙血可解,”皇穆说打到此处皱了皱眉,脸上现出些厌恶,“估计只是传言,就算是真的,也没必要。我被龙尾抽到之前背上已有剑伤,还有些零零碎碎的伤口,如果没有别的伤口其实这几个月也并不难过,现在两种伤叠加在一起,比较麻烦,但终究是快好了,再有几个月就差不多了。”
她言毕专心走路,过了会儿才发现元羡没再说话,她回头看他,却见他神色凝重。
她伤得如此重,邸报上只字不提,朝内几乎无人知晓。或者有人知晓,怎会无人知道,但他们不愿意为之传颂,为之广播。朝中关于东海应龙之乱中她的角色是如何说的,他们字字句句不提她如何在战场搏命,翻来覆去眉飞色舞地口口相传她如何将珊瑚纳为己有,如何用织网筛选夜明珠。他来麒麟已近一月,麒麟殿军务井井有条,正如茂行所言,这等景象,非大心血无以成。可关于她的传言,除了悔婚就是争功,再不然,就是与手下清俊军将的不清不楚。
元羡长了张好性格的笑脸,此时一脸悒郁,有点小孩子故作深沉的意思,皇穆觉得有趣,多看了两眼。元羡见她打量自己,冲她艰难地堆起一个笑,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他苦思冥想之际发现去路被一条淙淙小溪拦住,想是冰雪初融,汇聚而成。
小溪并不深,元羡看看,觉得有几块大石可做踏板。他张望间,却听皇穆说:“殿下,今日就行到这里吧。前面,臣过不去了。”
元羡于此刻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地方他选得烂透了。
他从发现皇穆实际上并未康复之时就时时刻刻攒做一团疼着的心,在“臣过不去了”后几乎忍无可忍。他一脸阴沉地点点头:“我腾云送你回福熙宫吧。”
皇穆却摇首笑笑,“不必劳烦殿下,臣只是越不过小溪,走路无碍。”
元羡想上手扶她,踟蹰一番,终究是驯服地跟在她身后。
皇穆对他近乎垂头丧气的低落视若无睹,语气轻快地问:“殿下觉得,麒麟殿如何?”
元羡闷闷道:“很好。”
“殿下,麒麟初立之时臣因自恃居公主位,肆意妄为,眼高于顶,四殿乃至靖晏司皆不十分放在眼里。乃至麒麟有骄横跋扈之名,非麒麟跋扈,乃是臣一人专横暴戾,与众将无关。还请殿下明鉴。”皇穆依旧是那副闲谈的语气,边看风景边随意道。
元羡于是知道,麒麟殿为太子府兵事,恐怕果如茂行所言。
“麒麟殿很好,众将也很好,主帅切勿妄自菲薄。”他想说天君并未说过将麒麟改为东宫卫,可又实在不知天君如何想。
“殿下如此想,臣感激不尽。”皇穆看着元羡,眼里浮着层笑意,似乎他的话让她高兴极了。
“还走得动吗?”他们重回石阶,元羡又担心起来。
皇穆看看下山的路,畏难地叹了口气,“殿下,容臣就于此处告退。”
“你,怎么回去?”
“殿下恕臣放肆。”皇穆本想让他先走,但觉得他应该无论如何不肯先走。她从腰间取出一枚琥珀质地的指环,从内圈拉出银线丢在路旁,那指环落地即消失的无影无踪。
“狼烟环?”元羡大概觉得自己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没见过,狼烟环落地即生出直冲天际的青烟,皇穆手里这个却是落地即无。
“殿下广博,这是其中一种。”
“殿下,过几日例会,臣想在之后为殿下接风,虽是晚了,但终究是众将的心意,不知殿下可纳芹意否?”她想起之前的打算,这几次见面元羡都没提起,必定是陆深那厮阳奉阴违没和他说。
元羡没想到她竟会为自己接风,笑着应承:“乐意之至。”
几步之外忽然现出一面骏疾镜,络绎步出三五匹马,一辆玉辂车。马上几人正在说笑,见到元羡收敛了笑意,滚鞍下马,与他见礼。
元羡倒不意外,麒麟殿自然是有骏疾镜的。来的几个人他这些日子渐渐都认识了,其中一个便是上元夜,手立刻就握向腰间剑,及至差肩而过之时还狠狠瞪了他一眼的圆脸少年,名叫增茂。
皇穆向元羡拱手:“殿下,臣告辞了。”。
元羡回礼,“主帅慢走。”
皇穆扶着江添缓步上车,元羡这才看清,他之前以为的,她身后的浅红色花纹,实际上,是透过衣襟渗出的血迹。
他上前一步,知道不可能,却也生出了摸向她肩膀,确认血迹的心。
众人将皇穆送上车,复又向元羡行礼后,才坐回马上。元羡以为他们会从骏疾镜回福熙宫,没想到江添起手收了骏疾镜,纵马腾云而去。
元羡看着他们渐渐消失在远处,想起上元那天,他也是站在原地,看她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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