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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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遥曾和陆娇娇有一面之缘。
生动一点说:她像姜文的“于北蓓”。有许许辣味,许许女子烟雾样的蒙昧。一眼两眼未必看得很懂,但至少不会轻易讨厌。谁和“美”有仇?
彼年减员增效未达高峰,可“破三铁”“抓大放小”“市场经济”,号子已依稀响在夜半窗外,这是国策,没有办法。动辄不见个老弱病,问哪里去了,不知道,只知道再也回不来这大集体了。阴云下,醉死、斗殴、乱搞男女关系,玩得愈发凶一点。纺织车间晦暗处,偶尔拾见灌满浆的乳胶套,上报人事科,“哎呀真是不要脸”,接着窃笑。不单是自己玩,偶尔也串联玩,94年季冬,安纺组织元旦联欢。颜金彼年司职一个小小主任,是文艺分子,吹口琴,写几笔小诗常年踞厂报四版右下角,自学英文,常看译制片,喜欢《柏林苍穹下》与库布里克。他于是被文宣科塞了朗诵稿,“颜主任,你放心,我给你挑的搭档,那绝对是顶呱呱。”
“哪一个?”“三车间的小陆。不相信吧?女大学生还会跳舞。她妈原来是省歌舞团的,跳淮水舞韵美死掉!小陆是童子功。”“不过就是个夜大生。”“嗒!看不起夜大?夜大大门敞着,有几个真肯去考的?”“朗诵倒也可以的。”“帮大忙了!”“不过诗......也不该读什么《黄河颂》吧?”“那你说?”“我想一想。”“可不要乱读。”
近年末一周,颜金晚归,“要排个练。”
岑雪再要喋喋追问,他逗一逗家宝,仰进床读他的小书,翻身留个背,也不言。
一次,温敏红送了九华的鲜笋,切碎一把佐五花肉烧,再装进铺米的饭盒,“送给你爸去,别敲门,直接进。”——岑雪的那点慌张起疑不无道理。纺织姑娘,头发绾进卫生帽,戴一只雪白围兜,是涤纶长丝产线上的一簇春桃,厂子属实阴盛阳衰。只是岑遥的一部分个性和颜金是相似的,即骄矜中有理想主义的盲目乐观。他记得不锈钢饭盒滚烫,飞鸽朝墙根一靠,上灰楼二层,他爸在顶南面阴那间,一拧门把,果真从里面反锁。颜金可能自己都不知道,门中玻窗上黏附的那层旧报,破开了极小一角。岑遥要微微踮起脚跟。一只几式书桌,小书高垒,满当当一只烟缸;对过是弹簧沙发,靠墙烧一只煤炉;灯照一堂曛黄,皖烟烧得雾缭缭。他把饭盒从左手换到右手。那两人竟相隔甚远,多不合理。颜金伏案正看一叠田字格纸,左腿翘右,歪椅靠背,旧皮鞋尖晃啊晃的,露一截掖进袜子的烟青棉毛裤,侧脸一线有波伏,在说话,临危又做休闲貌;她是豆沙红的涤纶袄子,胳膊搭沙发扶手,目光盈盈向下,腰胯攀升陷落,她动则翩然,静则淌出纤薄的悲伤,在答话。寻常成见里,她是个妖精。只窥形状不见不闻其色声,岑遥只有一刹那的迷惑,以及羞涩,不懂何为“虽不会使人坠入情网,却颇能挑逗起一个成年男人的非分之想”。那种厄念,更没想过,甚至不敌男人本性,微微醺醉,企图参与进那点撕拉的迷息里,并以为,岑雪才是极其干扰美的那个存在。
他那次等颜金一道回家。选的那篇稿,颜金执意要先读一遍英文,口音并不多标准:“for we are ordinary men,sleep、wake、and sleep、eat、love、and laugh.”后来节目被删,被鄙嫌为太小资。
他后来又几次提:“你小陆阿姨是个很上进、有理想的人。她有点上海女子那种不服输的样子。只可惜早早没了爸,命不是很好。她是能跃龙门的。我们家可以多帮帮她的。”话那里的种黏性,绝对不单单是怜悯。
后来他们下岗,相偕蒸发。
飞机准点落地。湛超走在前,负责提包,岑遥则搀着步伐虚浮的岑雪。小半因为来时遇上了对流,机舱震颤了一路,她第一次坐飞机,惊惧得呕吐不止;大半因为她来见她半生的痛症,无论是愤恨还是宽容,或者伤感,她都没能准备好。岑遥说不清心里的滋味。他神思游离,只昂头看着宝安机场天花顶上密集的孔洞,在想:恶心死了,怎么想的?眼前拥拥挤挤,出口一声细弱的,“这里,岑大姐。”
《动物凶猛》是湛超那年给塞他看的,并评价说,好看死了。这之前还有好多好多本,戏谑的严肃的浪漫的思痛的薄的厚的,字太密了,他都不多喜欢,唯独王朔朱文他觉得还算有趣?陆娇娇是姜文的“于北蓓”,但最后还是王朔的“于北蓓”——“那个苍老、憔悴的女人,当年有一张狐狸一般娇媚的脸”,可慨可叹。
岑遥感受到了岑雪慌惘后的巨大无声的震颤。他冲她微笑,上下审视,平静地寒暄:“好久不见,都认不出你了,小陆阿姨。”
深圳叫人疑惑:发展那么快,天还那么瓦蓝?皖中的人更疑惑。
短短几分钟,岑雪竟去厕所抹了个口红。口红是雅诗兰黛的,玫瑰红色,她在柜台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要了,岑遥去付钱,她拦住,“我自己付。”岑雪涂口红总不能画得匀,更没有招展而来的女人味,反倒多了不相适的凄惶。岑遥悄悄扥住她,用拇指甲盖揩她歪斜的唇线,“再抿一下。”
叫了辆出租,连带司机都不善攀谈,一路只有湛超在发问。陆娇娇坐副驾,多以一声苦笑后的肯定或否定作答,到最后什么也不说了。湛超便顺着她的肯定或否定,大肆诉说自己的那点浅薄的见闻,不牵涉车内任何一人的愁绪。起初岑遥不察觉,到听他问,“哎,我听说大王椰的果实可以榨完油喂猪,深圳没有人喂猪吧?”无人应答,问题确实也刁钻了。岑遥先是笑,过后心里泛起酸楚。湛超之外每个人此刻都浸溺在“过去”中自怨,沉甸甸的静寂里,他在贡献滑稽。他完全可以不用这样。
司机突然说:“梗系啦!有人养,唔通食咩?”
“什么?”听不懂,湛超握紧岑遥伸来的手。
司机转粤普:“啊不然吃什么?”
落日在前,岑雪定定看倒退的常青棕榈、南洋杉,广东的湿风拂得她眯起眼。
颜金当年的出走也并不是全无征兆。
岑遥记得那次是半夜,他因飞蚊而转醒。他已学会了吸烟,没钱买,只敢趁人都睡了,偷偷去颜金挂在门后的工装裤里摸两根。其实吸得不明不白,既不是去疲也不是镇痛,没觉得多舒服。大宝,陡然冒出一声呼唤,他弹手甩向后,火点直坠,爸!颜金在背后,杂乱头发,竟真如一条孤魂。颜金恒常一副郁闭模样,灯火通明里也阴阴的,好像真被什么给辜负过。颜金窥破也不气,只说男孩子抽烟没关系,真当我不知道?甚至分了一根给他。夜色乌青又发蓝,罕见地交流,父子说及眼下。他表示自己可以课余打点小工,成绩若是高不成低不就,技校比三流大学强,就那点钱,不如培养起小宝。良久沉默后,颜金卯不对榫:大宝,你知不知道威斯特伯爵的城堡?
不久又哼了一个调,隐约有词,“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很难听。他问是什么歌,颜金说《一无所有》,他问谁唱的,颜金说崔健,86年,你还没上小学,在北京工人体育馆,我那年去北京国棉二厂看设备。我们在台下,听得都很激动。
至此明白,颜金魂灵居无定所,眺望虚像,注定是要被风吹走的。
99年他几次翻看那张边角折皱的速写,想着那个拥抱,有点愤怒。原来世上真有那么多双脚不沾实心土的人。是蝴蝶吗?飞禽吗?这些人凭什么能想怎样就怎样?这么大胆没挂念,不怕摔个粉身碎骨吗?他用最世俗的道德衡量颜金,他足以万死。而抛开道德不说,他羡慕他。甚至顾自为他作辩词:我父亲只是用最不合宜的方式结束了一段与理想偏差过大的人生。因此心生歉疚,久久不能直面岑雪布满苦楚且愤恨不已的脸,更一度因为自己成为家中唯一的男性而不能哭泣、弯腰、停摆,身心疲困无比。于是抽烟就变得目的明确了,去疲,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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