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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碧曦听到刘彻这番话,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就像一齐打翻了油盐酱醋, 什么滋味都有。

当年嬴政在位时, 独断专行地废除了谥号,坚决不肯让后人给他加谥号,反而彪炳自己“德超三皇,功盖五帝”, 号称始皇帝,其中一个理由, 未尝不是知晓后世的的忘恩负义。

当年孔子周游列国,屡屡劝谏诸侯恢复周礼, 实行周制, 以仁义礼智信治国安民,难道仅仅是希望自己能够高官厚禄, 一人之上万人之下?

自孔子之后, 儒家学说分裂成多少门派,又被后世篡改,早已是面目全非。可是到了最后,提及儒家, 被批评谩骂乃至于摧毁污蔑的,仍然是孔子。

如果孔子在天有灵,能够亲眼看见自己修缮的四书五经被贬斥为腐朽糟粕, 亲眼看见被聚集成山一样高的论语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能够亲眼看见孔庙之前那一幕幕用脏水屎尿泼在自己雕像上, 乃至于砸碎,火烧,凡是没有逃出去的孔家子孙几乎被惨无人道地迫害,不知会是何等地悲愤绝望。

他还能坦荡荡地笑道,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以孔子的见识,肯定早已经猜到后世定然会有对他的诋毁批判;以墨子的智计,早就知晓宋国会对他跟门下弟子恩将仇报。

但是他们仍然去做了。

为何孔子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

为何墨子花了十日十夜疾行,甚至明知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仍然去为了跟自己毫不相干的路人,甚至于会恩将仇报的无耻之徒疲于奔命?

他们何其愚蠢。

难道以刘彻的雄才大略,做不到祖父跟父亲的休养生息,以黄老之学治国,继续与民休息吗?

为何苏碧曦在明明可以且放白鹿,游荡青崖间,遍访名山大泽,纵游四海五户时,仍然要淌这一淌肮脏丑陋的浑水?

为何似这样聪明绝顶,流传千古之圣人,却要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因为孔子欲要恢复周礼,希望天下不再兵戈四起,重现周之繁华,希望仁义之道能够伸张于天下。

因为墨子推崇兼爱非攻,尚同尚贤,节用节葬,希冀“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

因为刘彻不再甘于被匈奴日夜威胁,边疆朝不保夕,时时刻刻都有边疆子民将士死于匈奴人之手,长安城时刻都有被匈奴人铁骑踏破之危,连朝鲜这样的弹丸之地都敢在汉室头上撒野——他有定诸侯之制,永无逆争之心,百蛮百蛮服从,建造汉室万世之基业的雄心。

因为苏碧曦不愿华夏民族千载都被束缚在面目全非的儒学之下,不愿民智凋敝,不愿百家学说埋没消逝,不愿刘彻担下穷兵黩武之骂名,不愿黄河两岸数十郡县被河水淹没,数十万人死于洪水,数百万人流离失所哀鸿遍野,不愿女子自此越来越地位低贱,乃至于被磋磨践踏到了猪狗不如的地步。

“我还记得,我当时出宫去寻修成君之时,她因为生了女儿被君姑欺凌,寒冬时节穿着单衣,捧着两大桶脏衣,在结了冰的河面清洗,手指被冻得跟萝卜似的。”

刘彻十指成梳,替怀里的妻子梳理发丝,间或在妻子脸上留下一个轻吻,“我当时就对她说,以后有弟弟护着她,她再也不会受苦。”

金俗在来到汉室宫廷的这些年月,就如同平阳长公主,隆虑长公主一般,待刘彻极好,甚至更好,恨不得将心都掏给刘彻。

“淮南王叔好读书鼓琴,辩博善为文辞,所著《鸿烈》誉满天下,一日即成《离骚传》,谋略方术,莫不精通。我少时跟王叔写信,都要召郎官看过,才敢寄给王叔。”

刘彻语声凝滞,倏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阿寄…….阿寄是我第一个弟弟,又是姨母之子,自小跟我一块儿起居,衣裳都换着穿,后来也跟我一样,做了胶东王……..若是我们没有皇子,我原想着,过继阿寄的孩子,定会跟自己的孩子无二,待我去后,好好照顾你……..”

他忽地冷笑了一声,“但是他们都想我死,想踩着我的尸骨,来坐上这个皇位,成为汉室的天子。现在他们死了,我不祝他们死后安宁,来生顺遂,我但愿上天让他们来世也成为我的敌人,来替我造就这一世的宏图伟业!”

刘彻一直在替苏碧曦按压肩膀手臂,直到触碰到不停凸起的腹部,蓦地发出一声从肺腑里传出的哀鸣,久久压抑着的痛楚宣泄而出,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了怀中妻子的发丝上,脸庞上。

“履儿。”

刘彻久久才将这一声藏在心底已久的名字唤出,声音嘶哑地不成样子,眼泪止不住地下落,“阿翁怕你阿母担忧,从来不敢说,早已替你取好的名字。阿翁盼着你,已经盼了整整十三年。”

“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肇有彼四海,四海来假。遂其贤良,顺民所喜,远近归之,故王天下。”

刘彻生怕自己伤到了腹中的孩子,根本不敢用一点力道,小心地亲吻那些小小的凸起,“古之贤王,何比商汤?阿翁从小就想着,假如自己有了儿子,一定要给他起名为履。他承载着阿翁的志向,有着汉室最尊贵的血统,有着天下人的希冀,定能造就比高祖,比你曾祖父,祖父,比阿翁更要荣耀光辉的盛世!”

刘彻说着说着,就抽咽了起来,喉间根本不能说出一句话,捂住脸极其压抑地低声哭着。

他从来不知道,他也有如同一个妇人一般,哭成这样狼狈的时候。

但这是他盼了十三年的儿子,他身为一个男子,可能一生唯一的一个儿子,能够继承他理想跟志向,继承他血脉跟传承的儿子。

这是他跟君儿,可能这辈子唯一的一个孩子。

他日思夜想,看着孩子一点一点在君儿腹中长大,感觉到孩子踢腿伸手,每日跟孩子说山海经,说论语,说老子。

他曾经在心里描绘过孩子的样貌,应该是像君儿多一点。据说男子像母亲,会更加聪慧康健。

他无数次在君儿睡着后,在她腹部旁边唤着“履儿”,感受到那份有了后嗣的喜悦。

只有做过父亲的人,才能体会到儿子,第一个儿子,嫡长子对于一个父亲的重要。

他宁可去死的是他自己,而不是自己的儿子。

如果是他死了,君儿还能扶持他们的孩子,将他抚养长大。他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庇佑他们母子二人。

“履儿,阿翁连你二十加冠的字都已想好,曰放勋。”

刘彻忽地笑了笑,“阿翁是不是很贪心,给你起了商汤之名,又起了唐尧之名为字?可这是阿翁为人父的一点私心……..因为唐尧活了一百二十岁,阿翁希望你,也能够康健长安,长寿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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