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门道(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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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密树浓绿,日光笼影,处处景物澄新。皇宫内院,朱红的石榴花已开遍了,火一样灼灼连片,明紫的藤萝花也正当盛时,如瀑般披垂摇曳。

前廷三殿巍峨屹立,金殿后头有一排朴素的小直房,矮倭瓜似的,一个个低眉顺眼地坠在那儿,虽然不至于灰头土脸,却也与皇家的奢华气象绝然两异。

这地界瞧着不起眼,实则却是几位御前当值的大红人最常待的歇脚地儿。

宫女、太监都是奴才,可奴才也有高低贵贱之分,地位高的掌事嬷嬷、大太监因是帝王最贴身的亲近之人,伺候主子需得随时听宣,故而才被允许在宫殿左近搭窝,其余没分在各宫里的奴才则多是在皇城北边的掖庭群聚栖息,一张通铺上往往能躺下七八个人,一到入夜,磨牙打屁之声此起彼伏,吵得能把耳朵眼儿都塞瓷实了。

司礼大太监刘福宁在亲蚕祭礼中被叛军一剑戳中,大腿上给扎了个对穿,故而得了皇帝体恤,卸职不卸权,松松闲闲地在屋里静养了透两个月。

这一日,刘福宁正仰躺在榉木攒海棠花围的拔步床上,优哉游哉地哼着小曲。他下手有个年轻太监正双膝跪地,轻手轻脚地帮他换布敷药,一边小心问着:“爷爷,小的下手总没轻没重的,您不疼吧?”

刘福宁半眯着眼,从鼻子里哼哼两声,“不疼。你这手要再轻些,连蚊子腿上的毛都扳不倒咯。”

小太监扬起脸笑,眉眼虽不俊俏,却很有股子机灵讨喜的劲头,“爷爷您大度,一会小的再给您捏捏腿吧。”

“阖宫上下千儿八百的小兔崽子,就属你伶俐。”

刘福宁把手里黄花梨的鬼脸儿手串往他脸上一砸,小太监笑嘻嘻地接了,把手串捧过头顶,“谢爷爷赏!”

这太监小常子是刘福宁近日新收的徒弟,年轻人脑子灵光,又会来事,直接又自降一辈给司礼大太监当了契孙。因要接大总管的班,他年纪轻轻就按着“安康福禄”的班辈得了个正名儿,叫常禄海。

“宫里规矩多,小的才进来没多久,若不是爷爷时常带着教着,那真叫一个举步维艰。”

刘福宁给他捧得心里陶陶然,“你这崽子,听话懂事,脑瓜子也活络,咱家才愿意教你。”

“那是爷爷疼爱小的。”小常子卖力地给他捏着腿,“小的资质不行,模样又上不得台面,自己心里都清楚得很。不意前月竟得了您老人家抬举,小的简直欢喜疯了,眼下爷爷要小的做什么都有劲呢!”

刘福宁一抬脸,笑啐了他一口,“吹吹捧捧,晓得主子要你做什么才是正经!”

小常子忙点头记下,又见他抚着松垮的肚皮,老眼眯缝,摇头晃脑道:“太监哪有几个模样体面的,你见咱家生得可俊?老王那瘦猴儿罗锅生得可俊?咱们是没根的阉人,是垫脚的板凳,又不是文臣侍君,再往上数几朝几代,往往越丑的奴才才能越得主子的宠呢!

主子在旁人处满足了审美的需求,到咱们身上,还得满足些审丑的需求。甭在意你那脸巴子的体面,直往烂泥里跌爬滚打,嬉笑逗趣都使得,这叫做‘彩衣娱亲’!外头集市上跳火圈耍猴戏的也一样,丑些儿才够滑稽,才能够把主子给衬出来!再者说了,只有这副臭皮囊够矬,主子才好叫你踏踏实实地挨那一刀……”

“爷爷,前面的小的懂了,可最后一句?”小常子疑惑不解。

刘福宁轻哼了一声,神情倨傲起来,“你小子自然是不懂的。”

他偏头看向窗外。院里,当年慧娴贵妃最爱的石榴花开得极旺,一树树,一枝枝,火光霞焰,郁翠凝红。袅袅和风剪碎了红绡,千朵万朵,似曾揾过胭脂泪。

先前说了那话,乃是因他想到十来年前的一桩旧事。

提起先帝,昭仁的谥号其实于他而言很是贴切,先帝打小就是个顶仁善的人。当年刘福宁打从慈育堂收了个契儿,本是打算培养来做总管接班的,可到了给那孩子净身的当口,水都烧滚了,刀也磨光了,先帝他老人家忽然觉着那黑娃娃生得硬朗,阉了有点可惜,这便又把人从刀口抢下来发派去暗卫营。

漂亮人儿总是更讨人怜些!后头宫里就再不见那孩子的踪影,许是有了别的造化。

刘福宁看了会石榴花,眼睛烧得发胀,便闭了眼懒洋洋开口:“这人呐,和飞禽走兽没什么两样。羽毛太漂亮的,会被挑去做斗鸡,做玩宠,年轻时候夸耀一阵子,没几年就害得一身伤。不漂亮的就都是肉畜,哪有几个能逃出笼子的?”

小常子眼珠一转,想了想,“小的从前乡下家里也养过不少牲口,那鸡鸭鹅猪里头,公的模样倒是比母的威风不少,却总一天天的光干架不长肉,非得阉了下面才养得大。”

“子孙根也是烦恼根,没了那活儿,就绝了好高骛远的念想,成天只知道埋头吃睡,心宽体才胖呢。”

刘福宁眼皮耷拉下去,看起来像睡着了似的,下头却忽然蜷起腿把那小太监一踢,“咱家面前,也敢耍这小心眼,寻思糊弄鬼呐!”

小常子“唉哟”一声怪叫,连忙诚惶诚恐地向他赔罪,刘福宁忍不住笑,“你自己说说,你那话是个什么意思?咱家没冤了你吧!”

“不冤,不冤!”

小常子捂着前胸,故意假装疼得龇牙咧嘴,一面又嘿嘿笑道:“爷爷都瞧出来啦?”

“哼,你这点小算计,咱家拿眼一掸呐,就有数了。”

小常子入宫的时机不大好。先帝病危那阵,内务府挑进来一批新人,才送进蚕室捱下那一刀先帝便咽了气。过后因着女帝当政,无需防范后宫君侍与仆从通奸,故而那些新贵的家生奴才都是全须全尾儿地带进来的。

丹樨宫的愉卿近来绿头牌被翻得很勤,隐隐有宠冠后宫之势,他手底下那几个奴才也是气焰滔天,仗着主子得皇帝恩眷,尾巴都翘在天上。因其不是太监,再没法像从前那样钻了柴火堆与厨娘的女儿操练棍法,故平日里自然少不得混在宫女裙子底下搞七捻三。

若是郎有情妾有意也就罢了,左不过是在宫里头“左右逢源”,风声不大好听,可渐渐的,那几个小子竟越发狂恣起来,只觉宫婢里头那些甘愿的已不很够味,还要寻些不甘愿的辣子欺侮一番才算顺心。

“你小子突然提这一茬,可是预备给哪个对食出头啊?”

小常子忙陪笑道:“爷爷说的哪里话,小的连卵蛋都噶了,埋进土里也只能算半个人,哪儿配和人家大姑娘做对食?只是……有个同乡的妹子,名叫花莲,她既求到这儿来了,小的就……”

“小兔崽子,你虽只是半个人,倒还比那些一整个的更有人样。”

老太监这么说完一句,脸上平淡得很,既无怒色,也不意外。

身在宫闱数十年,各类糟心烂事早就稀松平常,区区几个婢子的清白又算得了什么。

小常子等了一会,见他没半点动作,心知这出头的鸟儿还得纵着再飞一会,于是又转了话题,“爷爷,您看……小的什么时候能够格去宣政殿伺候呀?”

刘福宁眉头一皱,尖细的嗓子立马扬起来,“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才几天呢,就想抢咱家的饭碗了?”

小常子给他点头哈腰,状极恭谨,“小的蒙爷爷收留教诲,哪敢忘了爷爷的恩德?可您也教了,小的在这个位置上,正经主子就只有顶上那一位,小的只怕到时候摸不准圣上的心意,惹了主子烦忧……”

“少说话,多做事。”老太监伸指,指尖皮肤松垮,且还微微发皱,隔空戳点了他一下,拿腔拿调的。

“摸不准心意就在一边瞧着人摸,人把那坑洼地都蹚了,你不就能顺顺溜溜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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