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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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怪,心境不同了,看什么都别有深意。两个人即便对坐,似乎心也离了八丈远。绿衣的宫婢送糕点进来,她接过,放在了太后面前,“臣此来,是为母亲的千秋。下月初六就是大喜的日子,以往臣不得自主,不能向母亲尽孝。今年是臣亲政头一年,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操办一场,为母亲贺寿。”

分明应该高兴的事,太后的笑容却反倒不见了。她有些迟疑,“大局尚且不稳,又不是逢整数的生日,就不必铺张了吧!”

扶微却坚持,“这是臣的孝心,母亲一定要领臣的情。”

太后千秋,宫门大开,他们需要这样一个契机,她便提供给他们。该入京的都入京了,该造反的,顺便把反也造了吧。

举办大宴本不存在争议,太后欣然应允了,温言说:“宗室里的人聚一聚也好,上年帝后大婚时,皇后的身体还健朗,最近却每况愈下,连人面也不见了。”

扶微随口应道:“中宫身子弱,春天到了,调养一段时间必然会好起来的。”略一顿又道,“不知母亲还记不记得,年后坊间流传的谣言?雌凰雌凰入德阳……”她莞尔,“说朕是个女人,幕后主使,恐有图谋天下之心。”

梁太后面上顿时肃穆,“我记得,初听时真叫老身气愤,如此恶毒的谬论,不知是什么人挑起的。”

扶微的态度倒很淡然,抚着手背道:“京兆尹魏时行正奉命追查此事,似乎有了些头绪,且再等等,总会有个说法的。”

太后颔首,“有了头绪便好……我听说新设立的三辅近来风头很健,尤其是京兆尹。谣言的出处查归查,陛下切记,勿因一个酷吏失了民心。官署的卒子一出,满世界鸡飞狗跳,这里毕竟是京城,大小属国都看着,千万不能叫人笑话。”

扶微应了声诺,太后又问起丞相近来的动向,她慢慢冷了眉眼,“丞相擅自调动京畿戍防,竟连招呼都没有同臣打一声,可见他眼里没有朕这个皇帝。魏时行押解荆王入京,给臣上了一封奏疏,奏疏里洋洋洒洒满篇都是对燕氏协助荆王私造兵器的指控。荆王谋逆之心大盛,虎贲军从王府院中挖出了衮冕,大不敬之罪已是板上钉钉,不容狡辩。”

太后眼里露出希冀的光,“那么陛下欲如何处置燕氏呢?”

“魏时行弹劾丞相是燕氏幕后主使,如果我借此机会铲除丞相,母亲觉得如何?”

太后顿时一惊,“陛下当真打算如此?”

她一脸凝重,咬着牙道:“这些年任他钳制,臣已经受够了,既然有这个好时机,何不好好利用?他一手遮天这么多年,该享的福早就享尽了,欠下的债,我要与他好好清算……”

欠下的债,究竟是什么债呢?除了使少帝直不起脊梁来,自然还有其他。太后抿唇沉默,过了很久才道:“他是百足之虫,陛下要小心为上。”没有问她打算怎么处置,端起漆杯来,杯口蒸腾的热气,把人熏得面目模糊。

扶微拱起手,低头应了声“诺”。

两日后视朝,少帝高坐上首,空远的嗓音,回荡在广阔的殿宇上。

“朕一向敬重相父,相父多年在朝,劳苦功高。可是朕前几日接到一封供状,文书上记录的供词,真叫朕心惊肉跳。相父常说自己身在宗籍,和燕氏无关,但今日朕不得不质疑,果真无关吗?同祖同宗,要说完全没有来往,恐怕言过其实吧。”

百官首席的丞相有些意外,起身向上拱手,“陛下之言,令臣惶恐。臣自辅政以来,自问尽忠职守,不敢有半点懈怠。若臣有错漏之处,请上明示,或有参奏臣不法,也请陛下明断。”

少帝面沉似水,忍耐良久,终于将案上的简牍卷起来,狠狠朝他扔了过去,“燕氏久居弘农,又迁荆州,满室贤能,却无一人在朝,必然心有不甘。相父要看一看供状吗?燕氏家老亲口证词,相父作何解释?常言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相父对朕来说亦师亦如父,今相父负我,比敌人刺我心肝,更叫我难过。”

少帝在朝堂上大发雷霆,一时间百官惶惶,朝野皆惊。其实这样的事,早在丞相归政时就已经注定了,历朝历代的摄政大臣哪个有好下场?不是赐金屑酒自裁,便是身后满门抄斩。少帝这人寡情得很,对谁和颜悦色,不过是因为暂时无法将其吞并,使的权宜之计。等到翅膀硬了,满口的钢牙也长全了,一个丞相而已,嚼起来嘎嘣脆。

丞相的拥趸自然还是想尽力挽回的,扶微看见半数的官员跪地稽首,长嚎着为丞相求情,请陛下严查。她一径冷笑,“还要如何查,请诸君教教朕。既然燕氏和丞相一脉相连,那么家老屈指他,有什么好处?留下丞相燕氏才可翻身,若没了丞相,百年望族一败涂地,难道不是这个道理?”

于是求情的官员语塞,满堂视线都移到了丞相身上,曾经目空一切的权臣,脸色变得煞白,他定定看了上首良久,终于摘下通天冠一声长叹:“臣不能自证,唯有俯首,任由陛下裁度。”

少帝从座上下来,行了两步,停于木阶上,却又换了个话锋,“若单凭一封奏疏便定丞相之罪,难免有臣僚指朕武断。相父请辞倒尚且不必,不过朝中事务不便参与,军中呢……为免瓜田李下,亦交由光禄勋与执金吾暂理。相父忙了这些年月,好好休息吧。恰好指婚不久,借此时机陪陪翁主,也是美事一桩。”

哪里来的美事,分明应了上年荧惑守心的天象。不是帝王身死,就是宰相下台嘛。如今宰相真的下台了,天子就不用死了,岂不高枕无忧?

权力交替,风云变幻,来谈谈人情,丞相是你的皇叔和恩师啊……谈不上,社稷当前,不容私情。想必在场的人都有兔死狐悲之感,这本就是个你死我活的世界,连丞相都难以长久,何论他人!

一场朝会,一次重大的变故,丞相的官位和爵位虽然还在,但基本都已等同虚设。他从德阳殿出来,明晃晃的日头悬在天上,心里有底,似乎又没底,看着官员们擦肩而过,人有些茫然。

世态炎凉,他失了势便没人理他了,可悲可叹。幸好他还有几位忠诚的幕僚,几个人一味地安慰他,“相国稍安勿躁,陛下尚未罢免相位,一切便还有转圜。”

“臣觉得陛下是借题发挥,单凭一面之词断案,天底下何来这样的神人?”

丞相蹙了蹙眉,“慎勿妄言。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算是宽宏的了,没有赐孤牛酒,孤还能留着脑袋吃饭,实属不易。”

他负手前行,腰上佩绶相击,看起来倍觉讽刺。他冲他们笑了笑,“孤如今差不多身败名裂了,诸君再与孤有往来,对你们的仕途没有好处。情义孤心领了,各自珍重为宜。幕府也要解散,再与孤捆绑在一起,会连累你们的前程。”

丞相当政的时候,但凡有才能的门客,皆得到了他的提携,因此大多不会因他踏进了低谷,便弃他于不顾。他还是惯常的从容弘雅,短暂的失利不算什么,信赖他的人自然断定他会东山再起。

他们不散,他却很希望营造出一个孤家寡人的处境来。拱手谢过了众人,再也不必去官署了,出苍龙门坐上家令参乘的轩车,慢悠悠回家了。

家令一副如丧考批的样子,正因为隐约察觉了少帝和丞相间的纠葛,才愈发觉得人心不古。之前不是剪不断理还乱吗,结果说割舍就割舍了。他甩着马鞭频频回头,“主君别难过,陛下会回心转意的。”

丞相一肘撑着轩车,修长白洁的手指捂住了下半截,上半截的眼睛便尤为明亮。他唔了声,“回心转意?何以见得?”

家令愁眉苦脸道:“陛下曾经那么倚仗主君,生了病都要来找主君,现在怎么会为这点莫须有的罪名,就罢免主君的官职呢。”

他闻言一笑,“帝王之家,情义最不值钱。倚仗你是因为用得上你,一旦能够自理朝政,哪里还有继续逢迎的必要。”

家令要哭了,不敢相信家主名落孙山。丞相看着那张小眼大鼻的脸,奇怪道:“孤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长得这么丑?”

家令啊了一声,耷拉着嘴角说:“想必主君从前事忙,根本没有时间看仆吧。”

丞相觉得有理,将到闾里时说:“孤如今一文不名了,钱倒还有些,容你拿上一千金,回乡侍奉老母去吧。”

树倒猢狲散,向来不是这样的吗。家令却说不,“不论主君是富还是贫,是贵还是贱,仆誓死追随主君,绝不相离。”

唉,人丑,信念倒很坚定。丞相理了理腰间悬挂的佩绶,两方金印提起来摇了摇,听赤金相撞,除了噗噗作响,没有半点趣致。

人落魄了,并不全是失,可能也有得。譬如看清人心,譬如得到一些以往不敢攀交的人的青睐。

丞相在府里闭门不出好几天,卸下了职务的人,无官一身轻。坐在檐下赏花喝酒,不必再惦念案上有多少卷宗,也不必再估量太仓的粮食能不能支撑到今年秋收,实在自得得很。

暖风吹起了他冠上的组缨,他微微别开脸,看见窗台上的那盆假花,多时不浇了,破破烂烂不成样子。走过去掂在手里,甩手抛进了泄水的沟渠。正打算回书房给连峥写信,一个仆从跑进来通传,说衡水都尉递了名刺,求见君侯。

衡水都尉专管上林苑财政,与大司农及少府并行,也算是个不小的官职。丞相在位时,彼此虽有交集,但只限公务来往,没有私交。这个时候拜访,目的可就深远了。

等着了!他轻轻哂笑,“将都尉请进堂室,孤随后就到。”

第70章

落魄后的丞相是倒驴不倒架子,哪怕再不顺利,也绝不会表现出任何失意的模样。所以见到他时,他和平常留给众人的印象没有太大的出入,锦衣华服,气宇轩昂。只有眼下微微一点青影,尚且能够证明他最近的确走了背运,再也不是那位总揽全局的丞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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