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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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不尤听了笑着摇头道:“早先我也这么想,不过这些年细细琢磨后,才明白此中深意。一心只为他人,乍一看,是仁者胸怀,但其中有两处疑问,其一,你为他人好,他人却未必真觉着好,就如有人不爱吃鱼,你却非要拿鱼给他吃,居心虽善,却是强人所难,适得其反。”
他忙道:“这么说,难道人都不该行善?”
赵不尤又摇摇头:“这就是第二处疑问,何者为善?世人从小被教导行善,大多人一生也都在行善,但很少去想什么是善?若不明白什么是善,行再多善,也只是愚善。就如一个和尚,根本不懂梵文,只听人说梵经才是真经,便去苦念梵经,念一辈子也不知道其中之义。若只是自家念也好,以为这样才是善,便强要别人也跟着念,那便是不善了。更有自己觉得苦,不愿再念,却强要别人都念,那就是恶了。”
“我们被教导要忠、孝、仁、义,这难道有错?”
“以仁来说,心怀仁慈固然没错,但见一人执刀杀另一人,该对哪个仁慈?”
“当然是被杀之人。”
“若被杀之人是个恶徒,而执刀之人是个善人,他杀人是被迫自卫呢?”
“这个……哈哈,你又来绕我。”
赵不尤笑道:“不是我绕你,善本就是个极难解的题目。孔子所言的为己、为人,也是在说这个。若听了别人之言,并不深思,便蒙头照着去做,这是为人。为人之人,善是听来的,行善也大多是做给人看的,别人若见了、赞了,心中就喜,别人若不见、不赞,甚至责骂、嘲笑,自己便会生出许多气馁、怨恨。这善也就行不下去了。”
“那为己呢?”
“不管别人如何说,自家先仔细思量,体认得确实真切了,再去做,这便是为己。为己之人,不管别人见与不见、赞与不赞,自己知道这是好,便去做,做了便觉得心安、心乐。这便是孔子所言‘不改其乐’。”
“这么说来,是我错会了意思。不过,照你所言,到哪里去寻真的善?”
“本心。”
“本心如何去找?”
“不需寻找,只要抛开善恶成见,摒弃得失之念,自然然,活泼泼,本心自会呈现。”
“你找见了?”
“有时有,有时无。”
“什么样?”
“春风万里,草木竞秀。”
“这是本心?”
“各人气质禀性不同,本心也各不相同,这只是我之本心所现,你的是什么样,我并不知道。不过,我想其中也有相似相通之处——安宁、敞亮、和暖、生机。”
那之后,顾震也自己试着寻找本心,但不得其门而入。不过对自己职任,他倒是有了个见解,将孔子那句话稍稍一改,改成“古之为官者为己,今之为官者为人”,我并非为谁做官,只为自己本心。
他站在船头,正在巡视两岸,忽见天上一只苍鹰,独自在苍穹中振翅盘旋,威武雄劲,让人心生敬畏。他不由得笑了笑,这是我的本心?
第五章 草图、认尸
天下,势而已矣。势,轻重也。极重不可反。——周敦颐赵不尤和宋齐愈、郑敦告别,独自骑马出城,回到汴河岸边那只新客船。
郎繁已死,章美又失踪,这件事越来越古怪。二人同时出事,是偶然,还是彼此有所关联?如果有关联,会是什么事,让他们两个一个送命,一个失踪?
寒食那天,东水八子相聚,郎繁和章美曾争论过“不动心”,难道他们两个是因为这场争论而引起怨愤?不会,八子在一起时常争论,赵不尤自己也曾参与过几场,虽然争论时难免因各执己见而动了意气,不过都只是学问之争,八子始终志同道合,情谊深厚。何况,就算两人真的动了怒,私下继续争执,以至于动武,赢的也该是郎繁。郎繁的身手,比起那些武师,也许稍显不济,但平常人,他还是能轻易对付,何况章美又十分文弱?
八子中,除了简庄,章美是最沉稳的一个,凡事他都会深思熟虑,不肯轻易下结论,更不会急躁行事。在学问上,他甚至比简庄更用心刻苦,为了求解《论语》中的一个“安”字,他遍读群经,苦思了十几年,至今仍说并未真的明白,尚不心安,还在继续求索苦思。
这样一个稳重笃实之人,为何会在殿试前夕忽然失踪?
至少可以肯定,让他失踪的原因一定意义重大,重过殿试,重过他自己的前程。
驱马刚上虹桥,赵不尤就看见桥栏边饮食摊上,一个灰袍瘦长的背影,正展着一张纸,和那胖摊主说话——御苑画师张择端。
那胖摊主看着那张纸,笑咧了嘴:“这上画的是我?呵呵,俺的破摊子上了画竟这么好看,连米糕也画上了,还真像,热腾腾的。不过昨天这时候,我卖得只剩三个了,刚催儿子赶紧回去取。”
“哦,三个米糕……当时你这摊子边挤了几个人?”
赵不尤下了马凑近一看,纸上画的是一幅草图,正是这个米糕摊子,不过摊子边的人只是潦草轮廓。
胖摊主挠着胖手想了想:“三个还是四个?记不太清了,船冒烟后,看热闹的人又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凳子也被他们踢翻,连这摊子都险些被挤垮了。”
张择端又问道:“不是冒烟后,是冒烟前,那只船还在桥东边水里打转那会儿,究竟是三个还是四个?”
胖摊主扭头问自己旁边卖甜薯的瘦子:“九哥,昨天正午,闹神仙之前,咱这边站了几个人?三个还是四个?”
瘦子正在想事,随口说:“三个吧。”
“哦。多谢!”张择端忙把那张草图铺到脚边的木箱上,取下耳边插的笔,一边念一边随手涂抹描画,“米糕还剩三个……桥边人三个,不是四个……棚下两个,棚外一个,头戴幞头,有胡须……”
几年前,张择端初到汴京游学,投靠无门,甚是落魄,连食住都没着落,在相国寺街边卖画,被赵不尤无意中看到。见他所画,并非山水花鸟等雅逸之物,而是市井街巷、常人常物,满纸人间烟火、俗世活趣。笔致也迥异于精逸时风,工细谨严之外,更有一股浑朴淳熟之气。他知道写雅而得雅,较易;画俗而脱俗,最难。正如一位女子,精妆靓饰,生得再不好,也能妆出几分美,而布裙素面,仍能显出丽资秀容,才真是美。
那些画,赵不尤越看越爱,如读杜甫茅舍村居时所写诗句,更似饮了村酿老酒,初尝只觉粗质,细品之后,才觉后劲醇深,醉透汗毛。再看张择端,寒天腊月,只穿一件单旧的袍子,虽然晒着太阳,仍瑟缩着不住抽鼻子。他立即说十几幅画全部买下,不过,有个附带之约,要张择端去自己家中痛饮一场……赵不尤看着张择端如此谨严,记性更是惊人,心里一动,等他画完,笑着招呼道:“择端。”
张择端一抬头,见是他,原本凝神肃然的脸顿时露出笑意,笑出数十道深纹,看着既苍老,又真淳:“不尤兄!”
“你画的是昨天的河景?写真?”
“是啊,昨天正午,日影刚好不见的那一刻。”
“河两岸都要画?”
“是。”
“当时你在哪里?”
“那儿——”张择端指了指虹桥顶东边桥栏处,正是绝佳观看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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