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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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坦荡,是因为言行举止,他都有自己的君子磊落,言出必行,恩义不忘,和这个人相处,不必担心他出尔反尔,也不必担心他背后阴你。
说他小人,是因为他手段繁多,对待敌人不折手段,全方位打击,必要时甚至牺牲无辜也在所不惜。
说他简单,是因为心思磊落通透,你同他交往方式就很简单,对他好,不背叛他,这已足够。他信任你,就会给予足够诚意。
说他复杂,是因为他又太过明白人心诡谲。
这样一个人,本质上是个极好的政客。一个人如果单纯只是个小人,那么别人不敢近身,一个人能哄骗另一个人一时,却难以哄骗一世,感情都需得是真的,才能让人动容。
与君子交,才能让自己不受损伤。与小人行,便常年要担心是不是要被背后通刀。
然而如果单纯只是一个君子,又决计应对不了这朝堂中的阴谋风波。
就恰恰是谢子臣这种人,待人以诚,对敌以狠,方才既能结交朋友在朝堂盘踞一方,又不至于在斗争中早早落败,连让众人扶持着尚未的可能性都没有。
可这样的人因为矛盾难以平衡,在过去蔚岚也不曾怎样遇到,故而仔细想想,谢子臣哪怕是个男人,也是个极有能力的男人。
蔚岚过去一向不太看得起男人,然而昨夜的挫败感却让她觉得,这个世界的女人不像女人,这个世界的男人,大概也不是过去的男人。
她张合着小扇看着谢子臣,评估着对方,谢子臣察觉的她的目光,抬起头来,淡道:“看什么?”
“过去不曾好好看过子臣,”蔚岚微微一笑:“今日特意认真看看。”
闻言,谢子臣仍旧静静看她,眼中带着询问,蔚岚只好多加解释:“过去看子臣,只觉得子臣是个美人。如今看子臣,却才发现,子臣也是个能人。”
谢子臣没说话,皱起眉头想了片刻,却是问:“发生了什么?”
蔚岚微微一愣,这人心思太快太敏锐,竟让她一时不防,接不上话来。谢子臣放下书来,给蔚岚倒了杯茶,蔚岚随意坐在蒲团上,看着那茶水落入杯中,被美人推至面前。
“你说,我听着。”
谢子臣淡然开口,蔚岚端起茶来,抿了一口。
这个人似乎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就这么端端正正往你面前一坐,你就觉得所有事情,似乎都并不是无法解决的。
茶水入口,清香中带着苦涩,又在舌尖百转千回,转出了丝丝甘甜。
蔚岚一直伤怀的心得了舒展,她持茶含笑,低声道:“如君所言,岚的确被一事所惑。”
谢子臣没说话,按着广袖,给蔚岚填茶。蔚岚转头看着窗外已经零落的桃花,慢慢道:“我曾有一信念,虽众人都说不对,我却仍旧坚持。我以为凭借我一人,至少能扭转此局面半分,最终却发现,无论如何,此事也难以回转。若难以回转,在下此生,怕都要活在心结之中。”
让她一辈子面对这些想着男尊女卑且不能改变的人,她就觉得绝望。谢子臣瞧着她的模样,转念一想,便道:“是桓衡吧。”
蔚岚微微一愣,随后不由得笑开:“君料事如神也。”
“你投注心力在桓衡身上,却发现桓衡与你想的全然不一样,于是你就觉得,自己再如何努力,怕也不能让别人按照自己所想去改变。”
谢子臣将茶碗中的茶叶拨弄出来,倒入一旁的框中,垂下眉眼:“可是阿岚又怎知,自己一定是对的呢?”
说着,谢子臣抬起漂亮的眼,目光中一片淡然:“若是错的,又为何让别人去改变?”
蔚岚没有说话,陷入了沉思之间。男尊女卑是错的,那她所想的女尊男卑,又是对的?
“阿岚可知这世上最公正的是什么?”
谢子臣再问,煮沸热水,将茶叶拨弄至茶壶中,蔚岚静候着他的答案,听他道:“是时间。”
“君可不必自扰,你觉得什么是对的,你就继续坚持,十年二十年后,你便会发现,对的都会留下,错的都会改变。这世间会迷惑一时,却不会长长久久的迷惑下去。你坚持你的,他坚持他的,所谓想法,本就该百家争鸣,只要不去强逼着对方做什么,那就无碍。”
“若你如此想,逼迫着别人也如此想,那是你的不是。为人立身,管好自己,便足够了。”
说着,谢子臣忍不住笑起来,抬起漂亮的眉眼,将刚好倒出来的茶递到蔚岚面前:“这也是阿岚,前些时日教会在下的。”
听到这话,蔚岚没有言语,她低头看着对方端过来的绿汤,片刻后,朗笑出声,接过茶碗后,双手捧着茶碗,恭敬行了一礼,认真道:“谢过子臣,是岚狭隘了。”
谢子臣点点头:“是狭隘了些。”
蔚岚:“……”
给个杆子就往上爬了。
“我为阿岚解惑,阿岚也为我解一惑吧。”
谢子臣放下茶杯,抬头看着蔚岚,眼中全是认真。
“在下倾慕一个人,但若要和此人在一起,却要牺牲太多,在下放不下,舍不了,逃不开,却又不舍得拿一切去换这份感情,君以为该当如何?”
听到这话,蔚岚不由得笑了:“子臣有心上人了?”
谢子臣没说话,片刻后,郑重点头。蔚岚放下茶碗,含笑道:“感情之事,随心尔。你不愿以有的一切去换这份感情,不过是因这份感情没有到需要你换的程度,既然没有到,那就不用强求。默默喜欢对方,不也是一件极让人欢喜之事吗?”
“若那人一生可能都不喜欢你呢?对方无法回应你的感情,也不会回应你的感情。”谢子臣静静凝视着她,蔚岚张合着折扇:“我以为,子臣是遇见想要的,就会伸手去拿的人。喜不喜欢你,至少要得试试,等待一份感情,也同狩猎差不多。”
蔚岚给谢子臣传授着经验,完全将对方当做了同性一般:“你要慢慢等待,引诱,围剿,收网。你要捕的是只兔子还是老虎,是只鹿还是狼,不同的动物,不同的策略。花上耐心,”蔚岚抬头微笑:“斩了所有荆棘阻拦,将她逼到避无可避,再收网捉鱼。”
“到时候,若她还拒绝你,这也算你努力过,不过是少年一场风流尔,回首仍可笑谈中。”
谢子臣没说话,他点点头,端起茶碗,举杯恭敬的行了一礼。
当他抬起头来,同蔚岚含笑的眼对视在一起,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朗声开怀。
当天夜里,众人又小聚一番,归去时,桓衡小心翼翼跟在蔚岚身后,蔚岚酒意甚高,将手拢在袖间,踏着木屐而行,时不时抬头仰望星辰明月,一回头看见桓衡那忐忑的表情,不由得笑了:“阿衡本是豪爽男儿,怎的学得如此姿态了?”
“阿岚……”桓衡抬起头来,有些不安道:“你可还生气?”
蔚岚摇了摇头,舒了一口气道:“本就是我狭隘了,哪里还会生气,阿衡莫要过多担心,我已想明白了。我若是对的,你自然会听。你不愿听的,我强求了,那也于你无益。”
“我……”桓衡着急开口,蔚岚用扇子止住他的言语,温和道:“我并非气话,而是真心。于我心中,你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我想要你过得好,故而对你多加干涉,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本就是我的不是,我该同你道歉。只是你一向待我诚心,顾忌我太多,哪怕明明是我的不对,你也会为我改变。是我没有好好重视你的情谊。”
“阿衡,”蔚岚静静看着他:“如你想要的去活。无论如何,你在蔚岚心中,始终是那个与我一同杀伐战场、与我生死相交的桓衡。我的愿望,从来都是你活得好,而不是为我活得好。”
桓衡听着蔚岚的话愣了愣,好半天,他却是笑了起来:“我知道的。”
他说得无比郑重:“我知道你对我,一直是极好,极好的。”
蔚岚没说话,她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春日很快过去,迎来盛夏,夏日温度一日高过一日,众人上课的地方也就从北雍宫改到了水榭中,用冰块镇着扇风,终于让大家舒服了些。
课程由浅入深,大家都有些不堪重负,每日一面熬着夜一面走着神,唯有谢子臣和蔚岚两人,每日按时就寝,按时起床。
那日交谈后,谢子臣脾气好了许多,总不算像之前一样随时暴躁,虽然仍旧在偶尔之间怼上那么一两句,但尚在可接受范围内,众人已经十分感激谢子臣嘴下留情。
课程进度加上来,最苦的就是桓衡,每天都在下课之后要蔚岚单独开小灶,谢子臣看不下去,便同蔚岚两人轮流着教导桓衡,蔚岚替桓衡抄书,谢子臣就讲课;谢子臣抄书,蔚岚就讲课。一时间,三人感情到好上了许多。
六月时,徐城经历了百年难遇的大雨,好在张御史在三月末就参奏了徐城水利贪污一时,上上下下彻查之后,特意让工部员外郎卫秋前去监察连赶三月,修上了新的堤坝。
卫秋是个擅于水利的人,本听说徐城暴雨时,众人都已经开始商讨救灾之策了,然而等了许久后,徐城却传来了徐城无虞的消息。荆州州牧亲自视察之后,将卫秋大大夸赞了一番,言卫秋极善用人管理,在他指挥下所修建的堤坝之牢固精妙当世罕见,徐城今后百年无忧。
圣上大喜,当即将卫秋提为少府监,负责管理铸钱工艺等事物。
而当初要求彻查徐城水利案的张御史得赏金五万银,提俸禄一千石,最重要的是,声望空前高涨,乃人人称颂的忠义良臣。
就是在张御史这样顺风顺水的时刻,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来到了顺天府前,用手拨开了立鼓上的藤蔓荆棘,满手鲜血抽出鼓槌,一下一下狠狠砸在了鼓面之上!
鼓声震天而响,惊得正在玩着鸟雀的顺天府尹陈淮差点砸了他的鸟,匆匆忙忙换了官府出来。而百姓也闻声而来,看着那瘦弱女子满手鲜血砸着立鼓,红着眼朗声道:“民女状告御史大夫张怀盛,诬陷友人夏城之,强行玷污其妻女,逼其妻为保贞洁自尽而亡,令其女身怀六甲而不敢相认!”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正跑着出来的陈淮吓得差点跑回去,而百姓们则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御史大夫张怀盛是怎样的人?
传说中两袖清风、不近女色、君子高洁、不畏强权的公正之士!
而这个女人,顶着滚顶板的惩罚,却也要来状告此人,可见是做了多丧尽天良之事。
然而很快,便有人认出来:“这不是天香阁的夏三娘吗?就这么一个妓子,也敢来状告张御史?!”
此言一出,人群中传来嗡嗡之声,有买了菜的围观者路过,拿出手中的鸡蛋菜叶就扔了过去,大声道:“妓子滚去吧!莫要将你的脏名同张御史连在一起!你这样的人,就是玷污张御史之高洁!”
随着这话出来,许多人此起彼伏叫骂起来。
夏三娘闭着眼睛,柔弱的身躯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紧握着鼓槌,反反复复叫嚷着那句话,一下一下砸下去。
她脑海中全是那个少年灯火下的影子。
他跪坐在案牍前,神色淡然。
“我不是个好人,更不是个救世主,我所能做的,就是不作恶,但是我也不会开善堂为善。”
“这是一桩买卖,你也不用哭着求我,你只要想做与不做就可以了。”
“我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也给你儿子一条生路。而你帮我扳倒张御史,他做过的恶事,无论顶着什么压力,你都要帮我撕开,撕得越烂越好。”
“因你的身份,这一路或许格外艰难。这世道本就对女子分外苛刻,所以你会承受流言蜚语,他人羞辱,甚至还会遇到张怀盛杀人灭口。”
“我会尽量保你安危,可若真的保不了,那也就不能保。但我能保证的是,无论你的生死,我都会倾尽全力保你儿子无虞。”
“只是你儿子的肺痨已经拖得太久,我尽力,但生死由天。就是如此,这幢买卖,你做是不做?”
“做。”那时候,她跪在地上,答得异常铿锵有力。
“若是谭儿死了,那奴唯一的愿望,就是让张怀盛罪有应得。如今公子要要张怀盛身败名裂换我谭儿的性命,那无论上刀山下火海,奴都无所畏惧。”
自己说过的话再响在耳边,夏三娘内心一片平静。
路过着此处的蔚岚掀起车帘,急急喊了声:“停!”
车夫停了下来,蔚岚远远打量着那穿着粗布麻衣的女子,觉得分外眼熟。好久后,她终于想起来,皱眉道问旁边的染墨:“染墨,这是不是上次谢子臣在天香阁抱着的那个女人?”
染墨看了一眼那女子,皱着眉道:“不记得,这么久的事,谁记得啊?”
蔚岚被噎了一噎,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记得,或许是那时候的场景对她冲击太大,她完全不能想象看上去如此冰清玉洁的谢子臣居然也做piao这种事。当时她就是震惊中加着一些恼怒,如今看着夏三娘出现在顺天府门口,还是状告张怀盛,她立刻反应过来,这事怕是谢子臣的手笔了。
她放下车帘,忙道:“速速回宫。”
不声不响就送张怀盛这么一份大礼,她不去问清楚,万一也跟着被坑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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