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五章 俭以养德(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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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二家塾学出来,已经是申牌时分了,夏日天长,天空中红霞灿烂,却还亮着呢。

沈默笑道:“恭喜宏甫兄,一炮走红了。”

大呼小叫了一个下午,李贽有些疲惫了,闻言笑笑道:“大人真是在下的福星,原先处处碰壁,事事不顺,结果一遇到大人,马上就都顺了。”说着呵呵一笑道:“你说我怎么不早撞见你?”

沈默意味深长的笑道:“现在遇到也不晚啊。”

李贽听不出他的弦外音,笑道:“改天他们把钱交来,我请大人和陆大人喝酒,可要赏光啊。”

“一定一定。”沈默笑道:“不过今儿还是我请,咱们找个酒楼喝点去吧。”

李贽看看天色,有些为难道:“出来一天了,也不知道家里吃了没,实在放心不下啊。”

“我这边不要紧!咱们来日方长。”沈默怕他为难,赶紧安慰道:“宏甫兄还是先回家吧。”

“多谢大人体谅。”李贽拱手道,虽然他平素多是白眼看人,却还不至于好赖不分。

沈默关切问道:“宏甫兄,你府上还有什么人?”

“老娘,老婆,还有三个讨债鬼。”李贽叹一声道:“我一个人得养着六张嘴。”

“那我得去拜见一下老伯母……”沈默赶紧道。

“不要不要,千万不要!”李贽急忙拦阻道:“目前暂且不必了,我住的那条胡同,又窄又泞,轿子都抬不进去的……舍下也没个坐处,大人现在来不是替我增光,倒是出我的丑。还是将来再说吧。”他这人说话比北方人还直率,也不知是好事儿还是坏。

沈默让他堵得无话可说,便不再提此事,对身边吩咐三尺几句,让他速去速回,然后对李贽道:“咱们就在河边坐一下,统共不会一刻钟,不会耽误你功夫的。”

他都这样说了,李贽还能怎样?只好跟着他走到道边,捡一块干净的大青石坐下,心中还犯嘀咕道:‘我长得也不俊啊,又瘦又小的,怎会被他看上呢?’福建那边‘认契弟’成风,所以李贽很容易便联想到那方面去了。

不是李贽心思龌龊,他是个饱经风霜的成年人了,早就不相信世上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了——沈默这种贵人,就算一时闲得无聊,也不可能整天跟在自己后面,难道就为了考察下属生存状态吗?

当心中把沈默跟龙阳君联系起来,李贽感到一阵恶寒,赶紧不着痕迹的往外挪,哪怕半边屁股悬空,也要跟他拉开距离。

沈默正在绞尽脑汁琢磨,怎么跟李贽挑明了说,也没察觉他的异样。想了半天,才轻声道:“宏甫兄,问你个问题,请务必如实回答我。”

“大人请问。”李贽道。

沈默便紧紧盯着他的双眼道:“你的身体里,是不是藏着另外一副灵魂,我是说,你其实有几百年后的记忆,对不对?”

“呃……”李贽张着嘴巴,心说天还没黑呢,怎么就开讲鬼故事了?转念一想,便轻声道:“大人的意思是,我的言论太匪夷所思,不像这个时代的人么?”

“可以这么说。”沈默点点头道。

“我也知道自己有些离经叛道,”李贽挠头笑笑道:“但我更不能背叛自己的内心,我是那样想的,就得那样说出来。”说着也浸入回忆的河流道“老人都说,一样米养百样人,我也许就是第一百零一样的,从小想问题就跟人家不一样,记得十几岁时,跟着先生学论语,‘樊迟请学稼’一章……”

天下的读书人都知道‘樊迟问稼’的典故,出自《论语—子路篇》。简单说来就是,孔子的学生樊迟,兴趣迥异常人,向老夫子求教如何种庄稼,子便曰:‘吾不如老农。’过两天樊迟又求教如何打理菜园子,子又曰:‘吾不如老圃。’

接连两次下不来台,孔子有些恼了,等樊迟出去。便对学生道:“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焉用稼?”滔滔不绝骂了半晌,但大都是车轱辘话,提炼一下中心思想是:‘樊大胡子真是个小人!我那么多本事你都不学不问,偏去问什么种地种菜,那是泥腿子们干的活,我们读书人管它去球!’

这一段典故沈默自然烂熟于胸,但从来没想过有什么不妥,顶多就是鄙视一下孔夫子,喜欢背后说人坏话的毛病。

他虽然思想另类,但言行从来都是循规蹈矩的,更不会把观点变成白纸黑字。可李贽不,他非但写了,还深挖了樊迟为什么会关注三农问题。结果真让他从《论语-微子篇》中找到了,原来孔夫子带弟子们周游列国时,结果不知怎地,学生们把老师给弄丢了。大家很着急,子路就问路边一个扛着锄的老农,向他打听自己老师的下落。

谁知那时候人都很有个性,老农民竟嘲讽孔子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那也能算老师?”说着继续在地里干活。子路很晕,便施礼要离开,却被老头叫回来,带回家去杀鸡置酒,招待一番,第二天才上路。

找到孔子后,子路把事情经过告诉孔子,孔子感觉很不爽,却也只能自我安慰道:‘那老头是个隐士啊!’又‘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为什么又让他回去呢?据李贽分析,孔夫子因为跟学生们失散了一天一夜,加之自理能力极差,这会儿已经是前胸贴肚皮了。你们是吃饱喝足了,就不管为师了?还不回去给我化些斋饭回来?

结果人家已经搬家了。

因为一路上比这倒霉的事儿多了去了,所以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事后大家也就搁在脑后。但樊迟除了胡须浓密外,还有个显著特点就是憨实,他就记住那老丈的话了,后来整天琢磨,觉着说的蛮有道理,便去跟夫子请教,结果孔子以为这小子是故意旧事重提,自然十分的不爽,便骂之而后快。

于是,当时年仅十二岁的李贽,得出一个结论——孔夫子心胸狭隘!

他说,为什么人家外人批评你,你还夸人家是世外高人;可学生提几个问题,你却气得骂娘?这不是欺软怕硬是什么?就这种思想还称得上圣人,那圣人也太不值钱了!

听完这个故事,沈默明白了,此人不是什么二世为人,而是天生异类,基本上跟徐渭、何心隐一个类型。愤世嫉俗,痛恨权威、礼教等一切束缚人的东西,只是程度和表现的方面不尽相同罢了。

虽然心中的遗憾居多,但沈默还是感到丝丝欣慰的,他不怕遇到异类,就怕整个世界死气沉沉,千人一面。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还是省点力气,早点洗洗睡吧,因为注定会徒劳无功的。

若是多些撼动人心的异类,自己甚至都不用太操心内部,只需把外部环境打理好,时代就会前进,自己的使命也能轻松完成。

所以虽然李贽不是他的同类,沈默还是乐于结交并保护这样一位‘异类’,以便让他培养出更多的异类来……这时候,三尺回来了,手里拎着四样精致的礼品,后面还跟了两个手下,一个拎着两只大筐,装满蔬菜鱼肉,另一个背个五十斤的面口袋。

抢在李贽前面,沈默强调道:“这是国子监对老夫人的慰问品,我回头就跟高祭酒报销去。”

李贽当然知道他是怕自己难看,才这样说的,眼圈有些发红道:“大人不必多说,我收下就是……”被施舍的滋味实在难受,但有些时候,你必须接受……好在天色渐渐黑下来,已经看不清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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