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1 / 2)
【陆拾】
天色尽灰,夜里又飘起了雪。
鄂王仪仗回至大长公主府。幰幔摘起,寒风倒灌,戚炳靖身披黑色厚重羔裘,无甚表情地下了大辂。府门外,十二个小厮持灯照路,两个上前撑伞伺候,却被他略不耐烦地格退。
片片分明的雪花跳跃在暖橘色的灯光中,灯光又映亮了府门内一人的身影。那人静静立着,裙裳边角沾了雪,一动不动地望着门外的动静。
戚炳靖冒雪大步行路,抬头正见那人,本是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忽地露出一抹笑意。他足下顿了一下,冲身后招了招手,叫回了方才被他斥退的那两个撑伞的小厮。然后他走上前,解开裘衣,将人罩进自己怀中。
“少炎。”
他身上温热的气息将她包裹住。
卓少炎面颊冰凉,被他的大手一捂,立刻暖了。她笑了一下,抬手按在他的手背上,道:“我没有那么冷。”
戚炳靖用拇指刮了一下她泛红的鼻尖,反握住她的手,牵着她一道往里去,边走边道:“夜里颇寒,往后不可再出来迎我。”
卓少炎没接这话,转首顾他,问说:“在宫里用过膳了么?”
他搓了两下她的指尖,然后淡淡一“嗯”。
以为她这一问只是个开头,可他却只听见她轻声跟了一句:“那便好。”然后,就再没提任何关于他今日在宫中所经历的事了。
戚炳靖低头,将她无声打量。她的侧脸在晕光中显出一种柔静的美,神色看起来平平和和,与她的语气无异。
他遂将她的手握得紧了些。
……
进了屋,在侍婢来为他解冠宽衣前,戚炳靖忍不住将卓少炎一把揽入怀里,抱了半晌。她这般的平和让他心热。隔着衣物,他不轻不重地抚摸她的后背,然后亲吻她的脸,嘴唇,还有耳后软嫩的皮肤。
卓少炎在他怀里颤了一下。
她掀起眼睫,对他道:“先宽衣,沐浴吧。”
戚炳靖的嘴唇在她颈侧留恋不舍,迟迟才道:“好。”
在将她放开时,他不经意间感受到她的身子仿若一瞬间放松,而自他怀中离开前,她则像是无意识般地轻轻一嗅。
随即,卓少炎极短促地蹙眉,那抹神情转瞬即逝,可却仍旧被他敏锐地捕捉到。
戚炳靖彻底将她放开。注视着她转过身的背影,他眉目微沉,未发一词。
他知道,她是在闻。
闻他身上有没有血腥味。
……
浴房中,水雾缭绕。
戚炳靖两臂搭在池壁边,双目紧阖。他赤裸的肩膀与上胸挂着水珠,浓眉亦湿,愈发黑亮,整张面容在水气之中看起来更显峻悍。
有人进来,缓步走到他身后,跪坐下来,抬手解开他的发髻,替他揉按僵乏的头颈。
“少炎。”他没睁眼,没回头,张口叫了她一声。
卓少炎的指尖在他的太阳穴处打着圈按压,口中应道:“嗯。”
戚炳靖沉默须臾,见她似乎一切如常,终是没说什么。过了会儿,她的手顺着他的脖子往胸前滑,又向下探了探,纤瘦的手臂浸入浴汤中,触到他右腹处的那条伤疤。
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蜷了蜷。然后她沿着那道疤,一点一点地抚过他的腹、胸,在他的心口处停住。
那日在车中,他道,他已回不了头了。
当时她远不如今时懂,他为何一定要这个帝位。
他为活命,杀兄弑父。而既杀兄弑父,他身上便脱不去这血与罪。皇帝总有羽翼丰满的一日,百官总有不肯向他效忠的人。他若为臣,则永是罪臣。他若回头,则血肉筋骨都将被人践至碎滓。
可他能杀一人,十人,百人,却杀不光所有想叫他死的人。
而被他所杀的那些人,又有多少是真的罪值一死。那些人的鲜血与白骨,又将连累多少亲眷爱人痛泣心碎。
卓少炎就这么恍了神。
她怔怔地盯着他宽厚的脊背,不妨手被他一把捉住。她的通彻与感悟,以及这通彻所带来的更深的矛盾,似乎都被他这一捉而暴露在外了。
戚炳靖从始至终没回头。
他摸了摸她湿漉漉的手指,并未说话。她的手指互绞着,如同她的内心。他低头,吻上她的手指,像是在哄慰她的一颗心。
她没走。
她也不曾质问或阻止他的行径。
她更没有将自己作为筹码,逼他回头,迫他选择。
她只是将所有的矛盾与难处,埋进她自己的心中,让自己挣扎,让自己难安,却要让他看见她貌似平和如常的样子。
她曾在大平北境戍守边疆、征战沙场、图策废立,数年中处事无不坚定、果决、狠辣,可她如今面对他,竟至如此。
这是她待他的温柔。
她爱他,以淋漓尽致的方式,在她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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