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23(1 / 2)
过年放假虽然说是前后挪了星期天, 可以连休五天, 但对在医院上班的职工来说,除了照常要值班、中间在初二还要回去参加个大查房, 实际并没有谁能够连休五天的。就是连休三天的都没有几个。
而初二这天对创伤外科来说,现在的气氛更是沉重。大查房尚未结束就死了一个, 让身为科主任和直接管死者的大夫张正杰彻底没了过年的心情。他焦虑地在主任办公室里凝视着电话机, 不管他媳妇送来的丰盛午餐早已经凉透了。
——他在等尸检的消息。
总算秦处长记得他,确定了时间后,就先打电话告诉他。
“张主任啊, 我老秦。”
“哦?噢,秦处长, 你好, 你好, 过年好。有消息了么?”张正杰紧张。
秦处长在电话的另一端笑笑说:“有了。明天中午。这过年都吃两顿饭的, 只能中午开始了。”
“好啊。辛苦你了。搭了不少人情进去吧?”听说确定了尸检时间,张正杰马上就恢复了常态。
“可不是怎么地。这个不说了,反正公事搭私人人情, 过后也得公事来还。我一个月就那么点儿一脚踹不出来响的几百块钱, 养孩子还不够呢。”
“是啊, 这孩子花销越来越大了。这幸亏是一家只让生一个,要是以前随便生、生四五个、五六个,粥都喝不上了。”张正杰顺着秦处长的话打哈哈。
在张正杰的心里, 自从被当时负责医疗的费院长拔擢到创伤外科当主任后, 就被明里暗里归到费院长一系了。那时候费院长正是陈文强现在的年龄。
医疗院长的青睐, 自己敢不接着吗?
有机会能从骨科向主任的“淫威”下脱身,成为与他齐肩的科主任,自己能不愿意吗?
再说还有令人不可能惘顾的科室主任头衔之后的那些房子等待遇,自己能不趁机蹬上这层楼吗?
如今费院长二线在即,自己这时候与明着就是费院长心腹的秦处长“闹翻”,不说要被归到小人之列,自己一个创伤外科的主任,时时刻刻能被医务处处长直接转变成急诊病房的主任!
可能到急诊病房的主任还不行,有即将退休的李主任在那儿准备去急诊,单一句自己的临床经验不足,被降为副主任、保留主任待遇,才是最可能的一件事儿。
张正杰费心与秦处长应酬,但秦处长却没有跟张正杰扯这些闲话的耐心。他直接在电话里说出自己的目的:“那边给了咱们省院三个名额,你有什么想法没?”
“我想去。秦处长,要是还没定下谁去呢,就给我一个名额吧。”这样的机会,张正杰怎么舍得放弃。他要亲眼看法医找到死亡原因。
“嗯,可以。明天我是必须得到场的。还有一个名额,你看让谁去比较好?”秦处长等张正杰回答。
我看谁去比较好?外科大夫有不想去看尸检的吗?能多看一次解剖,是多少人走出校门后梦寐以求的啊。
打住,这事儿怎么轮到让自己送人情了?
电光火石间,张正杰的心念转动,他便问道:“这患者得做手术,我最先向陈院长报告的。但是,说服患者及家属同意做手术、缴纳住院费的却是小李。你看他俩谁去合适?不然,就让我带的、也跟着管了死者的小曹过去?谁去,你定!我听你的。”
电话那端的秦处长就暗啐了张正杰一口:奸猾。这是分明猜到了自己的心思、却又不想出头啊。
于是他打着哈哈说:“我先回家吃饭了,你看着安排,然后告诉我一声。”
啪嗒,不等张正杰回答,电话撂下了。
张正杰被撂下电话更没什么心思吃午饭了。他往十二楼打电话,值班室没人接听。再打去护士办公室,得知李敏去骨科了。忍不住在心里说:我操的哪门子闲心啊,人家分明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呢,根本就没受到死人这事儿的影响。
李敏从骨科回来就听说了张正杰找自己的。她立即打电话去十一楼的主任办公室。
“主任,你找我?”
“嗯,是这样的。秦处长刚才给我来电话了,他说尸检时间确定在明天中午了。”
“那挺快的啊。”李敏听到电话里的停顿,就附和了一句。
“是啊。他是医务处的处长,又做了多年的院办主任,这俩位置的人面都广,这样的事儿,自然能安排得顺当。”
“嗯。”李敏摸不清张正杰跟自己说这话的意思,秦处长的人面宽窄、深浅,对她来说就是外星人要在2012年来毁灭地球一样。
清风拂面、过了拉倒的事儿。
李敏的反应,在张正杰的意料之中。晋中的答辩会上,李敏与秦处长呛呛起来的事儿,是当时省院的一大热闹,虽后来没人敢当秦处长的面说起这事儿,但是背地里幸灾乐祸的可是不少。都想看着秦处长怎么收拾李敏呢。
张正杰想到卢干事几次说的秦处长调李敏的病历去医务处检查,暗搓搓把秦处长归到没能耐的小人行列。医大毕业的、能过了舒院长挑人那关到省院,连住院病历都能被你挑出错,那不是说舒院长没眼光、水平不如你了?
一个字:蠢。
但是秦处长的意图,自己还不能不周全了。m的,这搞得老子里外不好做人的!
张正杰清清嗓子说:“明天中午开始尸检,那边给了省院三个名额。”
“噢,都谁去啊?”李敏很感兴趣。尸检啊,自己还没看过。要是能看一次从头开始的大体解剖……
上《人体解剖学》的时候,大体老师都是解剖教研组处理过的。虽然第二教研楼的半地下那层的走廊两侧摆满了棺材,内里的福尔马林味道呛鼻子,但解剖学的老师早就警告过了:谁敢动那里的标本,第一次是警告处分,第二次就是劝退。
不怕死的尽管朝大体标本伸手。
念到大二了,所有同学都认识到了辅导员那媲美传说中的情报组织的能耐。比如某节百人大课,哪个同学迟到了、看小说了、坐在后排睡觉了、疑惑是哪天晚上在卧谈会说点儿出格的话了,可能过几天年级主任就会和辅导员联袂找你去谈话。
思想政治教育没几个小时不会放人,而这些小错误会导致在双百分考核的品德评分上降等,那关系到奖学金呢。
终于学会闭嘴、学会遵守学校任何规章制度的同学越来越多。所有高中期间对大学的热烈向往,在功课的压力和这样的管制禁锢下,都如烟云般消散。递上入党申请书的人越来越多、积极分子也越来越多,书面的思想汇报,私底下找辅导员汇报别的同学,简直跟每天的八节课一样司空见惯。
这样的情况下,谁敢推开棺材盖?心里想多看看大体老师,只能想想而已。
如今有机会……
李敏等不到张正杰的回答,朝电话里又喂了一声,接着又问了一遍:“主任,都谁去啊?”
“我,秦主任,还有一个名额。”张正杰把自己该说的说出口了。
但他跟着就唾弃起自己的卑鄙来。哪怕小李是医大毕业的外科大夫、上过解剖课的,可这看着自己认识的人、头一天死的、第二天就大开膛,小姑娘家家的,到底有点儿难为人了。
“小李,小李?”张正杰说完这一句后,电话里连呼吸的声都没有,他忍不住就问了一句:“在听电话吗?”
“在。主任你说。”
“明天我和秦主任肯定要去了,还有一个名额,你想不想去?”
“想。”李敏很干脆地回答了。
“那你给秦处长打电话,自己跟他说。”张正杰啪唧撂了电话。然后他在自己腮帮子上轻轻拍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张正杰啊张正杰,你是越活越回楦了。”
李敏被张正杰撂了电话,没有丝毫的不痛快。她听说还有一个名额,忍不住就兴奋起来。能去看尸检啊,可太好了。可是自己这住院总要离开好几个小时,找谁替班呢?
等晚上陈文强来值夜班时,跟陈文强商量吧。可是,还有好几个小时呢,万一秦处长定下别人去了呢,李敏越想越焦急,眼睛盯着窗台上的积雪一动不动,宛如雕像一般,但她的内心却如沸腾的滚水……
李敏等了一会儿,等自己心情平静下来后,到护士办公室找秦处长家的电话。
“喂,秦处长家吗?我是外科李敏。”
……
“秦处长,张主任说明天的尸检还有一个名额,我可以去吗?”
“可以。你要安排好自己的工作,估计要在11左右走。”
“啪”,电话撂下了。李敏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忙音,这、这真是话不投机三句多啊!两句就解决了正事。
但是找谁替班呢?李敏陷入苦思。
创伤外科就这么些人,先剔除副主任医师,自己没那么大的脸面。去年底进修回来的黄大夫、郑大夫肯定不可以,他俩没做过住院总,还不是主治医,按照替班只能找职称同级别的要求,他俩首先不合格。其实按实际来说,人俩个未必就是比不上自己现在的“水平”。
剩下儿的杨大夫,李敏不想和他说话;孙大夫没什么交情。完了,自己居然找不到人替班!
那么跨科呢?李敏首先想到的人就是潘志。再没有比潘志更合适的人选了。但是得先看看潘志是哪天值班、严虹是哪天值班。
想到严虹的值班时间,李敏忍不住抱头哀嚎一声,严虹是明天的白班,那潘志即便与严虹撞班了,他明天也会换班的——如此他才能去妇产科值班、替严虹做手术!
不找潘志还有谁呢?李敏扒拉、扒拉自己能说得上话的外科主治医师,顾大夫?不行。宋大夫?和顾大夫一样远近。
剩下的真没人了。
唉,要是谢逊没去上海学习就好了,自己可以请他代半天班。
李敏愁得揪头发。
“想什么呢?李大夫。” 小姜笑着问出神的李敏。
“上午十一楼死的那个,明天中午做尸检。秦处长说了我可以去,但是我找不到人替班。”
“你去看那做什么?你姑娘家的,阴气重,小心被附身了。”小姜正色警告李敏。
李敏翻个白眼给她:“党白教育你那么多年了。学医的还怕这个?没上过解剖课啊?”
“解剖课都是处理好的标本,能和这才死的一样吗?我告诉你这才死的人,头七天魂都没散呢。”小姜说着话,见李敏不为自己的话所动,就叹息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哈,你就老人了,你才比我大几岁啊。”
“这不是大几岁的事儿。我比你早参加工作十来年呢。听得多、见得多罢了。你要真想去,明天就赶紧在里面都穿上红色的。内衣内裤毛衣毛裤袜子围巾等等,有多少红色的套多少了。”
“我再带点儿童子尿在身上不?”
“那不行。小孩子魂魄不稳,千万别把小孩子的东西带去。要是有二十多岁没结婚的小伙子的东西,你可以带几样揣兜里,阳气重。哎,对了,你把你家穆杰的东西带几样最好了,他煞气重,小鬼不敢靠边的。”
李敏笑起来,想起自己去打长途电话那回,穆杰说他的照片可以贴门里挡邪祟的话来。有战斗英雄在身边,百邪不侵。自己好像是这么说的。
“那我带着穆杰的照片,再多带几样穆杰的东西。”
小姜郑重地点点头:“我看行。小心无大祸。那你值班怎么办?这大过年的,谁愿意替你啊?秦处长也是的,你这是公出,怎么让你自己找人值班呢。他应该跟李主任去安排好的。”
“这是公出?”李敏不懂这些。
“当然了,还有出公差补贴呢。替单位外出干活,又不是为你私人的事儿,自然算出差。本市内出差也有补助的。”
“多少啊?”
“车补好像是一块钱,伙食两块。”
李敏讶然。
“别嫌少了,比我们原来实习费高了不少。我们实习的时候,一天就三毛钱的补贴。”
“可你实习的时候是十年前啊。”
“九年前。”小姜想了想说:“你去找普外的潘志替班呗。你跟严大夫那么好的。”
“严虹明天白班,潘志肯定去妇产科备班的。”
小姜知道潘志替严虹做手术的事儿,也知道外科大夫找人替班的要求。她想想说道:“要不你找谢主任呗,他中午还来科里晃悠了一趟呢。我问他要干嘛他也没说。”小姜有些不满。“总是一幅天老大他老二、鼻孔朝天的样子。谁该他欠他的啊。”
“姜姐,我看他最近这一年好多了啊。”
“比八年前是好多了。你不知道他原来都没正眼看过我们这些做护士的。要是他八年前就是现在这模样,哼,他家苏颖也不会出事儿。”
“出事儿?”李敏想起谢逊中午的话。“姜姐,苏主任出了什么事儿?”
“苏主任连台做手术,怀孕六个月流产了。”
“啊?”李敏惊讶得嘴巴大张,能塞进去一个鸡蛋了。“可是这跟谢逊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没关?他不会做人,别人自然迁怒到他媳妇身上了。要是有人肯主动出手帮你,和你自己开口求人帮你,你选哪个?”
“我自己要是能行,咬咬牙就可以的事儿了,我干嘛要求人啊。”
“就是了。苏颖那也是个外柔内刚的,她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要不然,他家孩子去年也该上小学一年级了。谢逊、刘立伟、卢德他们中学是一个班的,人家孩子去年都上学了。”
“卢干事和他们是同学啊。”
“你不知道?”
“嗯,不知道。”
“我看你啥都不知道。”小姜嗤笑李敏。“楼下没有值班室时,你还能在那些大夫抽烟时候,过来护士这边坐坐。这有了值班室,我看你快在里面猫月子了。”
“这不是有我姜姐你嘛。遇事儿你提醒我一下呗。”李敏讪笑。与这些老护士处熟了,她时不时也有意与她们拉近关系。
姜护士笑笑说:“行啊。其实李大夫你找谢主任帮忙最合适了。不就半天嘛。要是别人他可能不搭理,但你给他打个电话,他肯定同意的。”
李敏赶忙摇头拒绝:“医大过来的人多着呢。我喊一声师兄,愿意搭理我的就那几个人。我可不敢大过年的请人代班,万一把人吓得再不敢搭理我了,你说我显得我多没人缘啊。”
“回头给他家儿子买点东西就得了呗。反正你管他叫师兄、也把他当老师地敬着,难道还白叫了不成?”
“不行,我可不好意思。”李敏坚决地摇头。“我中午在东门遇到他了。他后天上午就要回上海了。人家过年就回来这么几天的时间,我请人家来代班……不行,开不了那个口。今晚是陈院长的夜班,我等陈院长来了问问他的意见吧。”
小姜笑笑不再说话了。谢逊当她眼瞎吗?就他那人,自己和他一个科室工作了好几年,他何尝有过主动和人说话、打招呼的时候。也就是李敏才工作,看不明白男人的那点儿小心思,还把他当成师兄一般地对待、当老师一般地尊敬呢。
至于自己不去挑破这事儿,一个是李敏还没意识到、且看她那模样也是没那种想法。自己何苦去做那多嘴多舌的讨人嫌角色。
再一个挑破那层窗户纸,万一谢逊知道了再恼羞成怒,自己不是把他、把苏颖得罪得透透的了?趁着这事儿没人说、趁着李敏没想到,自己提点她这些足够了。
至于李敏能不能想明白,能不能悟到这点,那是她自己的事儿了。
傍晚的时候,却是石主任来接班了。
“石主任,你换班了?”
“没有。陈院长去他父母家吃饭,我替他一会儿。我听说上午的那个尸检已经安排好时间了?”
“嗯。明天中午。”
“咱们医院都谁去?”
看吧,连石主任都感兴趣的。
“张主任说有三个名额。秦处长、张主任去,我也跟着报名了。”
“你去?小姑娘去那地方干什么?才死了的人阴气重,小姑娘躲远一点儿好。”
“真有什么阴气阳气的吗?”李敏还是比较信服石主任的。
“有没有的姑妄信之。现在不是还有很多事情是科学解释不了的嘛。”
李敏想了一下说:“我一是想知道那患者的死因,再我也没见过尸检。石主任,我真的很想去看看。你说我带一些煞气重、能挡阴气的东西去,是不是就可以了?”
石主任笑着问她:“你都有什么挡煞气的?”
“我有穆杰的照片、他写来的信、还有他用过的一些小东西。再里外都穿上红色的,我还有一个开过光的银手镯,是我姥姥给我的,好些年的东西了。够不够?”
“够了。”石主任笑得不可抑止:“你这些都带上,去乱坟岗子都足够了。有你们家穆杰的照片,以一抵百,百邪不侵。”
李敏高兴地笑起来。没想到只是开玩笑的一句话,居然真的有用哎。
等陈文强来接班的时候,石主任就笑着说起李敏要去看尸检的事儿。陈文强不大赞同地皱眉:“小姑娘去看那个做什么!”
“我也这么说她呢。接过你猜怎么着,她不知听谁说的,准备全穿红衣服、带着她家穆杰的照片和书信去。还有开过光的老银镯子,几十年的旧物,你看这准备得多周全。”
陈文强就说:“有她家穆杰的东西挡着,我倒是多虑了。明天谁白班?”
“李主任啊。他一直在你后面值班的。”
“噢。那我明天中午过来替她了。那个谢谢你啊,老石,大过年的拖你过来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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