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游旧梦(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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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司机没有得到回应,在后视镜里盯住她,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遍:“一中老校区早就拆了,现在那儿就是个公立幼儿园,还走吗?”
机场的出租车通道车满为患,排在后面的司机不耐烦地按了喇叭,震天响。
陶杨从愣怔中转过神来,想了想,说:“那直接去南山吧。”
司机本来被吵得满肚子火气,听到她的回答有些诧异,又从镜中往后看,正巧对上她满是血丝的双眼。
他没好再说话,沉默着发动了车子。
清明早就过去了,南山公墓门口的祭祀用品店门可罗雀,这会儿正值天干物燥,香烛和纸钱都禁止售卖。陶杨站在逼仄的小店里,对着货架上纸扎的物什发呆,她没给人扫过墓,也不知道该带什么、有什么忌讳。
老板娘看她犹豫,走过来询问:“是来看谁呀?”
“来看同学……”也不知道是不是熬夜赶航班的原因,陶杨脑海一片混沌,她抬起手捏了捏跳动的额角:“也算是朋友……算是吧。”
最后几个字微不可闻,带着不确定的尾音,消散在空气里。
山上的气温低,陶杨裹紧了风衣,眯着眼一个一个墓碑找过去。墓园里除了她就只有门口的守门人,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和心跳声。一方方石碑立在路边,用几行字安静地记录着一个人的生平。
第六排左起第二个,陶杨停下来。
找到了。
她蹲在墓碑前面,把买来的花束放好。
照片上的人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年龄,正歪着头对着镜头笑,眉目疏朗且俊俏,好像人生遇上了什么不得了的好事,笑得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定格下来的画面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陶杨没见过这张照片,但这也不妨碍她能一眼认出他来。
她看着看着,忍不住跟着照片上的人一起笑起来。
“陈默,”她也歪着头,直视着他的双眼:“我是陶杨。”
“好久不见,我来看你啊。”
二.
一中建校早,扩建计划没批下来前每年假期都要翻修一遍老校舍。
陶杨站在数学教研室门前,视线越过杨敬择,盯着门板上一小块不均匀的油漆。
“爸爸”,她小声说:“我不想转学。”
杨敬择没回答,他叩响了门。
“请进。”
办公室里还有装修后短时间内来不及消散的刺鼻气味,混合着淡淡的柑橘味空气清新剂,在暖气的加热下微妙地刺激着人的鼻粘膜。
好想打喷嚏。
陈海川从办公桌后面起身,冲她招了招手:“是陶杨吧?”
她被杨敬择推到办公桌前,低着头听他和陈海川寒暄。桌面上有着多年使用的痕迹,被清漆重新漆过,凹凸不平的刻痕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她眼前挥了挥,是从刚才一直背对着他们站在桌前的男生。见她侧过脸来看自己,笑着冲她小幅度挥了挥手,好奇地用口型问她:“是转校生吗?”
她不知道怎么去应对这人的自来熟,只好点了点头。
谈话声戛然而止,陈海川敲了敲桌子,问他:“陈默,这节是体育课?”
“哎,是”,小动作被抓包,被叫做陈默的男生尴尬地揉了揉鼻子。
“你先带陶杨去行政楼领教材和校服”,陈海川转过头,对陶杨说:“这是咱们班的学委,叫陈默,你有什么事儿先问他,等晚自习开班会再给你介绍其他同学。”
陈默。
陶杨在心里重复一遍,点了点头。
杨敬择跟着陈海川去办学籍迁移手续,她和陈默前后脚走出办公室,那股微妙的刺鼻气味消失了,可是柑橘的清爽气味在初春的冷冽空气中却越发明显。
诶,原来是他的香水吗?
陶杨跟在陈默身后,没头没脑地想。
上课时间,楼道空旷得只剩他们两个人。初春的阳光从沿路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变成前方清瘦少年人发丝上跳动的光。
“你怎么这时候转学啊?”
陈默问着,突然转过身来,面向陶杨倒退着走路。
一轮复习已经结束了,高考倒计时变成黑板右上角飞速减少的两位数字,怎么看都不适合在这节骨眼上转学。
陶杨的视线来不及收回,正巧撞进陈默的眼睛里。
没办法装作走神没听到了,她硬着头皮开口:“高考要回户籍地考试。”
“这样”,陈默点点头,双手背在脑后,皱起了眉:“那你之前在外地吗?教材版本会不会不一样?”
“嗯。”也不知道是哪个问题的回答。
陈默又笑了,眉眼弯弯,笑意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张扬。
“你怎么话这么少?”他说。
到底哪里好笑了,陶杨觉得莫名其妙,索性低下头不看他。
是你话太多才对吧。
三.
后来陶杨时不时地也被人诟病过话少——即使是她最感兴趣的专业领域。
尤其是实验室的同僚,每次学术论坛都会百无聊赖地数这个东方女孩会说几句话。
但像今天这样一句话也不说,一个问题也不提,只是沉默地记录,还是过于例外了。
台上做presentation的中国男孩结束了报告,看得出来他还有些紧张,不停地用漂亮的眼睛对着台下鼓掌的人示意。
Alisa撞了撞陶杨的肩膀,问她:“怎么样?”
“很厉害”,陶杨起身收拾电脑,“他们的研究方向很有趣。”
“问你他长得怎么样呢”,Alisa翻了个白眼,知道得不到回应,收拾好东西跟她一起往外走。
“陶杨!”
声音从会议厅的另一角传过来,音量大到令人侧目。离席的学者纷纷驻足回头看向声源。
Alisa也好奇地回头看,是刚刚台上那个男孩子。他因为失礼,脸涨得通红。却还是坚定地逆着离席的人流走过来。
“陶杨”,他终于在她面前站定,室内冷气开得足,可他一路走过来,额头上还是出了一层薄汗。
陈默的眼睛闪闪发亮,是毫不掩饰的意外:“真的是你!我在台上还以为认错了人。”
陶杨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向来不会寒暄,只好点点头,语气干巴巴地称赞:“你刚才的报告,很棒。”
陈默摇摇头笑起来,像是早就料到她的反应,又问她:“你一直在美国读书吗?”
陶杨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听到后面有人叫他的名字,陈默回头应:“就来。”
“好像没空叙旧,那就先留个微信吧”,他说着,动作迅速地掏出了手机,不容拒绝地直接把二维码页面调出来递到她面前,“我还要在这里留几天,改天一起吃个饭吧。”
他们到底没约成那顿饭,陈默导师所在的实验室出了点事儿,他们不得不改了最早一班飞机回国。
陈默在机场给她发消息:“对不住,这次要放你鸽子了。”
陶杨看到消息的时候竟然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她说:“没事儿。”
她微信用的不多,朋友圈只随手分享一些文章。陈默好像也一样,不过他偶尔拍拍校园里横行的猫咪,显得更像个正常年轻人而非苦逼兮兮的科研民工。
陶杨有时候看到就随手点个赞,她不常玩社交软件,有次看到流行语形容现代人的“点赞之交”,倒也觉得形象。
再后来有一天,她接到陈默的语音通话。起初还以为是对方按错了,挂断。
可是陈默又打过来。
地铁站的信号这样差,她在断断续续的电流声中听到陈默用一种奇怪的、好像过分热络语气问她:“陶杨,你最近在纽约吗?我来这边交流,有没有空见一面?”
四.
陶杨不怎么喜欢一中——更确切地说,她不喜欢北方。
好容易熬过了干燥到鼻血直流的暖气供热期,一个倒春寒直接把她放倒,成了校医院常客。
高三时间紧,两节课合并成一个大课,课间的时候陈默小跑着来给她送上周考完的模拟卷子。
陶杨用没打针的那只手翻看错题,被醒目的红叉搞的心烦意乱。
陈默赶着回去上课,看到她皱着眉,努力宽慰她:“别急,这不是考纲不同嘛,慢慢来。”
说完又觉得这个安慰没说服力,毕竟高考前的时间仿佛被人为加了二倍速,慢慢来就来不及了。
他挠挠头,试探性地说:“要不……我晚自习帮你补?”
陶杨二模前才算是真正赶上了进度,模考成绩不错,陈海川很高兴,说她再努努力,说不定能上个211。
陶杨表面上没当回事儿,可到底还是小孩子,学校放月假,她把卷子塞进书包里想拿回家给杨敬择看。
开门的时候陶杨被呛人的烟味熏得直咳嗽,客厅没开灯,她摸索着按下开关。看到杨敬择面色颓然地坐在沙发上,身边的烟灰缸里放满了烟头。
他好像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听到陶杨喊他,才像是锈住又重新启动的机关,缓慢地转过头来看她。
杨敬择眼睛里满是血丝,眼神看上去很平静,可是陶杨觉得有点害怕。她打开书包手忙脚乱地去拿卷子:“爸爸,我这次……”
“陶杨”,杨敬择打断她,声音听上去很疲惫:“你喜欢哪个国家?”
机舱的灯已经关闭,飞机驶过厚重的云层。旁边的乘客半梦半醒间不满地嘟囔了几句,陶杨把屏幕亮度又调低了一些。
这时候病房外下了这年的第一场雪,陈默因为化疗整个人在病号服里瘦成一株冬天里毫无生气的干枯植物,只是眼睛依然亮得惊人。
陈妈妈仍然瞒着他,不过他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不断有远隔千里的朋友极其“巧合”的出差路过医院来看他。陈默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只顾着高兴地用无力的胳膊与好久不见的老友拥抱。
摄像机记录下来的时间迅速又缓慢,在一瓶瓶点滴液体落下的瞬间溜走。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对着一旁整理餐具的陈妈妈说:“妈,我想去见一个人。”
这时是18年的年末,他提了生病以来的第一个条件。
屏幕被砸下了一大滴水渍,影像突兀地暂停在陈默冲着妈妈期盼着抬头的,瘦削的侧脸。
飞机降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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