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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世间诸多如奏鸣曲,经由陈纵的眼,流泻到子夜身上,一切复又归于宁静。所有惊艳绝伦的琴音,都不及他只身一人的命运奏鸣曲。
子夜是?一首咏叹调。
陈纵试着用另一种手法,再将他描摹。人的声音和气质原来是?浑然?一体的,子夜从不是?什么粗浅的驳杂的市井声音。他是?一首绝迹的古曲,一支哀伤的咏叹调。
但陈纵绝对不会将这种雅到以至于俗不可耐的形容讲给他听。她要吸引他,就?要像《白鹿原》的首句那样俗到彻底,俗到耐人寻味,俗到立刻引爆眼球。我要用同款开场白,将你吸引。
“……他[周缚]叫|床声音一定很好听。”陈纵决定将自己的三俗小说这样开篇。
这样难登大雅之堂的描写,陈纵故意在邱阿姨的大雅之堂——饭桌——之上呈给子夜品评,如同她随时随地的盘腿而坐一样,一半是?出于自在,一半是?出于报复。
两人装模作样的共阅一份夹在《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背后?的小黄文,在两个大人赞许的眼光中,子夜还?要煞有介事地讲,“这个开篇很吸引人。”
陈纵就?故意问他,“会吸引你读下去吗?我是?说,你会想?要读完全本吗?”
子夜侧过脸来,盯住她,不知试图看出些?什么。过会儿才讲,“会。”
陈纵感觉自己被他蛊了。
那时候子夜早已高考完。凭借书法获奖证书高考加分二十分,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录取。仍是?他本该保送的那间学校,念的却是?一切学科尽头的哲学系。其实他不加分也是?全市第一名,也能上那所学校。他做什么都好像不费什么力气,好像随便做了三年?学生就?考取功名那样考到御前做了状元。受他性?格耳濡目染,陈纵做起事来也常有那种举重若轻的姿态,虽然?成效不如他好,但到底也是?那种满不在意的气质,意外地吸引异性?眼球。
子夜波澜不惊考上了最好的大学,以至于整个家庭都有种无?所谓的氛围。唯一紧张着的,只有陈纵。大家都说,那间学校有好多子夜这样的人,气质卓著,聪颖卓绝,全是?全国选上来最拔尖的一批一流美女。陈纵非常肯定,连邱阿姨都首肯他恋爱,那么其中一定会有一位拔尖美女与他看对眼,进?而坠入爱河。她一定要赶在那之前,提醒神仙她的愿望还?没实现。
那个暑假,子夜是?这世上最闲的闲人,成日介地陪着她写那本无?聊至极的爱情小说。
也许是?那个极不登大雅之堂的开场白给整本书定了个极不登大雅之堂的调性?,所以两人的讨论也只能是?在卧室里关起门来讨论。有时候在子夜房间,有时候在陈纵房间。不论在谁房间,几乎都是?陈纵大喇喇霸占着床,子夜则略显憋屈地蜷在床边的地上。窗帘也是?拉上的,一线阳光只能从窗帘缝隙点亮昏暗睡房,两人的视线便在这种昏暗里以各种形式错落交缠。
说起情|欲戏码,两人都是?认真地坦荡地。
子夜揣摩人物心?理,细致地讲述阅读感受,“周缚这个人,天性?内敛,生来被动;兼之又比较古典,比较雅致。不太会做出这种一下把人壁咚到墙上去强吻的,霸道总裁的行为。”
陈纵一时半会儿分不清他是?在自我剖白,还?是?仅仅只是?在对周缚做人物小传。一时半会,她分不清这两种知觉。稍作思?索,她才讲,“怎么办,我看的言情小说,好像都是?那种霸王硬上弓的壁咚套路。经典名著,两人忽然?就?搞在一起,忽然?又结束了。讳莫如深地,好像没有太多细致描写。”
子夜就?讲,“你再想?想?,一定还?有解法。”
陈纵将一本本艳|情|小说翻来覆去地看。从《挪威的森林》,到《金瓶梅》,到冯唐,到网文,再到《浮生六记》。书页哗哗地想?,毫无?经验地陈纵从他人经验之中得不到任何理想?解。“一定还?有解法。”你说得轻松,我又不是?那种悟性?很高的小孩,可以在没有任何人生经验的基础上将钢琴曲弹到振奋人心?。这道题将陈纵难倒了,她望着天花板,忽然?问,“哥哥写作的原始驱动力是?什么?”
没有回答。
子夜清浅均匀的呼吸在耳边回响。
陈纵耳朵痒痒,心?也痒痒,转过脸去将他打量。近在咫尺,她与他姿态错落,视线错落,唇也错落。她看见?子夜睡着了也不知为何紧抿的唇,呈现很浅的淡粉色泽,几乎约等于苍白。她生出了一种想?要将他湿濡,咬上一点点红润的心?情,慢慢挪动身体,向他靠近,再靠近。
她全然?没想?过将浅眠的子夜弄醒会怎么样。反正子夜也不会将她怎么样,反正亲一下又不会死,她这样想?。两人面容一样的安宁,紊乱的呼吸交杂在一起。陈纵试图让自己忽视这一点,试图摒弃一切杂念,去向他靠近,再靠近。试图闭上眼,去描摹他嘴唇的廓形。
也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子夜脸上的神情。不悲不喜,等待的神情。不知道等待的是?什么,上天的垂怜,亦或刑罚的降临。
她想?,她不要像一具恋尸癖一样亲吻尸首。
陈纵停了下来,停在离他嘴唇咫尺的距离,停在杂缠缭乱的呼吸间。她摒弃一切杂念,近在咫尺地问,“哥哥。如果有人吻你,装作|爱|你,和你做尽一切男女之事……只是?为了灵感。你会不会生气?”
陈纵感受到夏日的睡房有种异样的安宁。
就?在这份安宁里,她听见?他的声音。
“会。”
子夜仍维持静止的姿势,讲出一句肯定句。
第29章 子夜7
她不懂本该凌驾于一切的子夜, 为什么会习惯性流露出这种任人宰割的情态。陈纵在那一刻油然?而生一种怜惜。她忽然?懂得?葛薇龙陷入恋爱,会?在不相干的情境下忽然想起乔琪“像个小孩”, 会?油然?而生母性。进而陈纵觉得张爱玲讲得不全对?,通往女人心灵不是经由阴|道,而是经由怜爱。
她珍惜子夜。
而爱这个命题太过宏大,轻易讲出口往往显得有点滑稽。爸爸妈妈是相爱的,但直到妈妈临终前,爸爸才在她病榻上第一次说出这个字。爸爸是很喜欢邱阿姨的,他们两个也从不提爱字。中国人对?爱这个字眼加诸许多它本不该背负的过分?沉痛的东西, 而外国电影里频繁出现的“爱”,又因?轻浮而显得?泛泛而谈, 这两种陈纵都不喜欢。在她懂得自己格外珍惜子夜那一刻起?,她知道这二者都不是她可以随随便便对?待的事物。
陈纵下巴垫在胳膊上,对?子夜小心翼翼, 讲得?很认真, 声音异常地轻, “我珍惜你。”
她要轻拿轻放地讲。
子夜睁开眼来看她。是镇墓兽偶然?复苏,是困死在纱窗之间的脆弱蝴蝶。陈纵从他眼底看到他第一次从自己?床上睁眼的神情,困惑,震愕, 不解。这四个字眼在他的理?解之中好?像格外生疏, 所以他才会?流露出外星人第一次听见?远古地球文字那种表情。
这对?陈纵来讲,也是异常陌生的场景。一部部通俗的经典的小说描绘的示爱场景,在她脑海中土崩瓦解。她忽然?懂得?年年该如何同周缚相处。她望进子夜眼中,试图看清他此刻在翻阅何种典籍来试图解释她或者他自己?。无数本书化身无数双手, 在背后推着她,去向?子夜靠近。她几?乎能感觉到, 子夜在阅览她的额头,眼睛,睫毛,和嘴唇时,也在竭力克制这种靠近。
他们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那个夏天格外闷热,院子里的蝉鸣也意外地使人烦躁。
陈纵与子夜的房间一墙之隔,有时夜半醒来,她好?似都能听见?他的一呼一吸。她从没发现安静的子夜这么吵,简直随时随地,不分?场合,无处不在。就这个问题,她再?也没有向?无所不能的子夜求解。他们之间好?像多出一块禁地,绕不过,攻不破,也拿不起?。
那种气氛连邱阿姨都觉得?诡异,讲,“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好?的时候好?得?不行,闹个别扭闹成这样。”
陈自强逮着他两在走廊上看似冷漠的相遇,便会?恨其不争地骂道,“狗见?羊!”还会?批评陈纵:“你哥都要走了,你也没点好?话,真是白眼狼!”
陈纵倒是想讲,可是她的主动性遭受客观法律和宏观命题全方位镇压,连她自己?都怕这轻易出口的好?话,会?使人对?它的重?要性大打折扣。她更怕与子夜两年的分?隔,会?使这朦胧如纱帘轻薄如蝉翼的感觉酝酿成一种滑稽、幼稚的过家家游戏。陈纵每天都在同自己?的情感搏斗,她最终说服自己?,做人要沉得?住气,要破釜沉舟。所以最好?的时机是两年之后,她觉得?等得?起?。
可是她对?自己?情感上种种周祥的策略与谋划,都在子夜临走当天全面溃败。
子夜是乘火车走的。
为?什么是乘火车而不是搭飞机,那时从未为?生计发愁过的陈纵还不足以懂得?其间的差别,自然?也不晓得?爸爸资金周转出了点差错。她只知道,子夜要走了,那片禁地变成了一片荒芜失地。她立在站台,看见?子夜弯下身,被嵌在点了灯小小的窗格里,那个场景会?变成一幅尘封油画被永恒地束之高阁。
报站员的声音毫无感情地响起?,那格小窗也从她眼前滑走。陈纵可以感觉到子夜视线在自己?身上长久的停驻。原来人的眼睛是可以讲话的,原来人的情感是可以仅仅经由双眼讲诉的。很重?的爱也在那一瞬间变得?很轻盈,陈纵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她不由自主地动了,下意识去追寻那一格搭载着子夜远行的窗。子夜也在她跑起?来的一瞬笑?起?来,顷刻从固定的那幅画中消失,一格一格倒退,在她能看清的最近也是最远的地方以口型告诉她,别哭。又指指手机,打电话给我。
子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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