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2 / 2)
棠儿眼泪涔涔,手被不定的火舌灼得一烫,阖目低语:“青鸢,来世我们再做姐妹,那时换我护你。”
时间在沉重悲痛中流逝,玄昱俯身去挽棠儿的手臂,“回去吧。”
这世间的情纵然如幻影无常,昙花一现,缥缈虚无。棠儿仰目相视,清澈的瞳仁中有什么黯淡下去,如微小的,渐渐残烬的烛光,“玄昱,你相信命吗?”
玄昱心上一绞,“以前不信,现在有些信了。”
“玄昱,请你和你的人不要再出现到我面前。”她的声量适中,语调中余有受惊过后的悲凉。
只在一霎,玄昱的情绪陡地不能控制,脑海中一下转过无数个念头,思维凌乱而复杂。他极力自持,神色立时恢复工整,出言亦是淡淡的:“给我一个理由。”
棠儿悲不自胜,朴素的长裙内,身子禁不住微微发颤,“前因铸成,后果难易,孽海缥缈,瑶境无路。娼妓这个身份将伴随我的一生,直至入土为安,方能由时间抹去前生耻辱。玄昱,谢谢你为我做过的一切,多说无益。”
无数刻薄的话已经冲到玄昱嘴边,可望着眼前这个纤弱的小女人,心在绞痛却只能强忍。他眼眶一热,想为自己辩解,话未出口由衷感到心软,坚持到最后只是说出一句:“我先送你回家。”
棠儿怔目望着他,态度冷漠:“品茗对弈,东大街有思行茶馆。听曲消遣,可以去锦香居,楚湘楼。至于其他,清河街也是好去处,小班倌人个个才色绝佳。再退一步,尚大人让他未出阁的女儿陪你出游,用意还不明显吗?我可以自己回去,请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心力。”
玄昱终于无法忍受,以绝对居高临下的姿势俯看着她,冷言道:“李觅,不是我想拿话伤你,你以为我是谁?一只发情的公兽,油腻贪婪的嫖/客,还是满腹肥肠的瘟神?实言相告,那日你去江宁府,尚誉已经看出我隐藏不住的眼神关切,他暗里试探要把你送到我的住处。只要我点头或者点一下眼皮,你的美,你的那点倔强尊严,你的卑微柔弱,你的一切伪装在我面前将无所遁形。我的人没有逼迫用刑,青鸢是主动招供,她的死于我有联吗,你凭什么以这种态度语气对我说这种话?”
棠儿如鲠在喉,双手捂住脸,眼泪不断从指间渗出。玄昱,你给我的是一颗真心,可我能拿什么回报。当那些美好被岁月拆解,我带给你的是狎妓实证,不该承载的负担,还是被人戳着脊梁骨的羞辱?
更多反击之言从玄昱脑中闪过却忽地止住,他不忍她过于伤心,转身即走。这场追逐中,他的姿态早已伏地了,唯一能保留的只有男人最后这点尊严。
白川看着主子的脸色,左右拿不定主意,只能带人离开。
尚未燃尽的纸钱被风卷起,火星散在碑前,骤又扑出,仿若带着青鸢枉死徘徊的游魂和汹涌而来的记忆。
棠儿涕泪涟涟,指尖抚过墓碑上深刻的字,默然低吟:“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她向来胆小却伏在黄土之上撕心恸哭起来,不敢相信青鸢就躺在那个黑漆漆的棺材内,多希望这些只是一场噩梦。
凉风起,暮色四合,棠儿打起精神回家,赖在娘亲怀中,不敢哭更不敢让她担心。
夙梦惊醒,棠儿的心绪平复了许多,思虑再三,直奔听雨轩金凤姐的住处。
日清风暖,鸟架上的鹦鹉懒懒打盹,偶尔用坚硬的喙梳理羽毛,小黑猫趴在栏杆上,双耳微动,抬着机敏的脑袋忠实守候。
棠儿步伐放缓,踮脚将鸟架从铜钩上取下来,小黑猫目不转睛地盯着,忽地扑过去,一口咬住鹦鹉的喉咙。
金凤姐正在梳妆打扮,隐约听见鹦鹉微弱的惨叫声,慌地打起门帘,顿时惊呼起来:“天杀的畜生,这是九爷的鹦鹉啊!”
棠儿一把拉了金凤姐进屋,“九爷要杀我的事你知道吗?”
金凤姐目露惊疑,哆嗦着嘴皮子道:“九爷的人早几日来过,我没听到其他消息。”
“有人要用我的死弹劾太子,而太子做的一切当然是打击九爷,你怕死吗?”
金凤姐大惊,“好丫头,你别吓我。我发誓,我若知道九爷要害你,一定会通风给你,有什么话赶紧说呀!”
“青鸢死在我面前,你一定知道太子派人剿了寒山镇,许鹏程被毒死在顺天府大牢。”
金凤姐的神色悚然巨变,急忙问:“丫头,是不是太子爷那边传出什么风?”
“我不知道你涉入许鹏程的案子有多深,这些没有结束,卷入九爷和太子的权利角逐只有死路一条。如果我是你,一定会尽快逃离江宁,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一段时日。”
这番话像是一道闸门,陡地卡住了气氛,屋内顿时一阵死寂。
天气暖和,金凤姐却打了一个寒噤,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丫头,你是要吓死我啊!”
棠儿苦笑了一下,将被绑以及青鸢自尽的事大概说出来,又给她看了食指上的伤处,“青鸢就在那些黑衣人中间,如果不是她和太子杀出来救我,此刻,那山上埋的就是我。”
金凤姐细想账房里的人全被带走,青鸢和许鹏程的死,已经清楚事态严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棠儿。
棠儿看一眼门外,满地羽毛,猫儿已经吃饱,懒懒地伸爪整理胡须。她思量片刻,平声道:“我在青鸢的坟前跪了整整一日,事不宜迟,你取些银子带在身上,等事情平息后再做打算。”
金凤姐恢复神智,慌忙开始整理东西,从腋下抽出一绢丝帕醒了醒鼻子,“丫头,过去的事对不住,你别放在心上。我打五岁就进了火坑,狠心的妈妈拿剩饭养活我,没少打骂逼我接客。我熬啊熬,好不容易当上妈妈,为了压人也打骂下头。我也想过从良,可男人那么多愣是一个都靠不住,到了关键时刻我也自叹命苦,无亲无故,不知道该去哪里。”
棠儿仔细一想,帮她把衣裳往箱子里装,“去无锡投靠小蝶,索性不太远,有事你书信到我的钱庄。”
金凤姐连连答应,开锁将金银饰物一股脑倒在布包里,棠儿望了望楼上,“你开个价,我要替知忆赎身。”
金凤姐从大柜内找出一只锦匣打开,翻出知忆的卖身契,“许鹏程买她花了五十两,这些年早赚回来了,你只管拿去,什么时候领她走都行。”
棠儿仔细将契纸收入袖口,出门将猫抱在怀中。金凤姐冷静下来后神色如初,笑着交代两个妈妈照看生意,谎称自己受县丞老爷邀约,去他的外宅小住一段。
两人赶到钱庄,一切如常,辰时和辰耀不知道棠儿的事。
金凤姐提着两个箱子从后门出去,鲜艳的小袄衬着年华逝去的脸,担心不舍,叮嘱道:“你也要小心保重。”
棠儿脸上带着几分释然,“你放心,太子能护我周全。”
目送马车远去,棠儿心思沉重地回到店里,辰时见她神色不对,关心地问:“姐,这是有心事吗?”
棠儿接过他沏的茶捧在手心,凝神片刻,微笑道:“你去帮我买艘画舫,不用太贵,越快越好。”
两日后,辰时去听雨轩为知忆赎身,知忆喜出望外,简单收拾几样物件后与姑娘们告别,上马车就哭成了泪人。
刘禹辉的人经过精密部署,早将两门红衣大炮架在栖霞山上,到了收网之时,山道由精兵把守禁止上香的百姓进入。
一声炮响惊天动地,寺院内的香客和僧人拼命逃窜,白莲教徒蜂拥而出,又是两发炮响过后,整座寺庙被夷为平地,持刀剑者被火/枪队射杀,死伤惨重。
三日后,棠儿的死讯在江宁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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